那天晚上,我没点香。
把那尊退回的纸人放在照人堂后屋,蒙上一层黄布,我戴上手套,小心把它背后的缝线重新拆开。
焦黑的那节骨头还在。
但这次,我不是为了“送”,而是要“查”。
这尊纸人不是我们堂里扎的。虽然账是从照人堂走的,但线条、笔力、甚至竹骨的走向,全不对。
所以我决定——顺着那张扎工纸上的外包铺子,亲自走一趟。
中陵西郊,靠近旧陶村,有一家老纸扎铺,门口挂着一块斑驳的匾,写着:
>瓷屋山人·扎事留神
是我们堂子偶尔外包复杂纸偶时会联络的老铺。
扎工老匠姓吕,五十多岁,一只眼瞎了,眼皮常年盖着,但另一只眼却精得吓人。听说年轻时是行里有名的“生扎匠”——什么叫生扎?就是给活人扎纸身的,那种“活未亡,壳先糊”的旧术。
我拎着那纸人肩膀给他看。
他坐在铺子门口搓手,没说话,一边看一边点烟。
烟点了半根,他才开口:
“这玩意儿,活的。”
我挑眉:“你是说,这不是纸人?”
他说:“不,是纸人,但不是扎来送的,是扎来‘装’的。”
我问:“装谁?”
他抬头瞥了我一眼:“你知道‘照生壳’吗?”
我摇头。
他把那纸人脸朝上,手指顺着眉眼勾了一圈。
“这不是按照片画的,是按人记忆补出来的。”
“你看眼角、鼻梁、嘴角,这些线条,不是照死画的,是照着‘活人脸’画的——有一股‘等你回头’的劲儿。”
我沉默了。
他把我带进铺子最里面,掀开一张旧竹帘,从柜子里抽出一本扎工登记册,翻到三年前腊月的那一页。
他手指点着一行字:
>“生壳定制:男,28,双生兄,弟弱;留口气。”
我盯着那几个字,一下明白过来:
三年前,有人给弟弟扎了个“照生壳”。
名义上是“送弟”,但实际上,扎的是“壳”——准备留给某人用的。
那人是谁?
是弟弟?还是哥哥?
还是——某人根本就没死?
吕老头又说:“那个定壳的人,带的照片不清,说‘不用太像,抓个神情就行’。我当时就觉得不对劲。”
“后来我听说,他弟死了,火化了。我还奇怪怎么壳也不来拿。”
我问他:“你还记得那人长什么样?”
他说:“记不清了。只是那张照片我印象深——眼神不是像弟,是像哥。”
我回到照人堂,连夜翻那单纸人的原稿。
找到了。
是腊月初八的单子,登记人写的是“杜某某”,备注栏是“急单,送回门,脸请模糊,不需太真”。
但当我把那张原稿底图翻过来的时候,心里忽地一跳。
原纸上居然有一道贴痕——
有人在最上面贴了新画稿。
我把上层纸轻轻揭开,露出下面一层半描的草图。
下面那张草图的脸,和退回来的纸人几乎一模一样。
眼神、轮廓、甚至嘴角那点笑,全在。
我捏着那张图,手心开始发凉。
——原单不是画给弟弟的。
是画给哥哥的。
那个早就“火化入骨”的哥哥。
我坐在后屋,翻开笔记,写下:
>“瓷屋回查,纸非殡扎,为照生壳。
三年前定单,画面模糊,线走兄形。
壳归照人堂,骨藏其背。壳为谁扎?骨为何藏?
此壳非送,是留身也。”
我点了盏香,贴上镇纸符,看着那纸人脸,又看了一眼那块骨头。
他不是怕我不收。
他是怕——我不认得他还在。
我拿着那张“原始扎稿”草图,首接去了单子上的留址——中陵西郊杜家老屋。
地址是在三年前留的,我心里有点忐忑,不确定那人是不是还住那儿。
到了地方,居然还亮着灯。
是一栋半砖半木的老房子,院子小,门口有棵快死的槐树,影子打在地上跟一只人手似的。
我扣了三下门。
里面出来一个年轻男人,脸削瘦,戴眼镜,衣领扣得高,看起来斯斯文文的。
他开门时皱了下眉:“哪位?”
我说是“照人堂回访纸人退单”,他点点头:“我就是杜远航。”
我眯了一下眼:不是来下单的“杜某某”?
他看出了我疑问,淡淡说了句:“我哥,杜远江,三年前去世了。下单是他名。”
“但人是我送走的。”
我问:“方便进去坐会儿吗?”
他没立刻答,迟疑了两秒,还是让开身子。
屋里旧得厉害,靠墙有一张长供桌,供着黑白遗照。
照片里的男人比门口这位略微宽脸一点,眼神往下垂,眉间有个淡痣。
不像纸人。
我看了好几秒,问:“这是你哥?”
杜远航点头。
“当年火化的照片是这张?”
“不是,是身份证复印件。”他说,“我家相片不多,我妈当年一场病,把老物件都烧了。”
“你妈还在?”
“前年过世了。”他说,“脑出血,走得快。”
他语气不悲,但眼圈微红。
我问:“当年火化那天,有什么异常吗?”
他想了想,说:“有吧。我……送他去的,路上我发了高烧,人昏过去了。”
“昏过去?”
“嗯,烧得糊涂。中午走的炉,我晚饭后才回到家。醒的时候在我哥以前住的屋。”
“你一个人回来的?”
他点头:“那时候我一个人住。他走了之后我精神一首不好。你也知道,兄弟……”
我看着他低下头擦眼镜的样子,没有再问。
但我记住了:火化那天,他失踪了八小时。
我起身说要“回去查一下开单的笔迹”,问他:“能不能给我看下原单据副本?”
他说:“我找找,应该还在后屋。”
我跟着他穿过一段走廊,来到后屋。
屋子比前厅还破,一股霉味混着旧灰。右边靠墙有一个地窖口,用砖糊死了,只剩一个小圆盖。
我问:“这是?”
他顿了一下,说:“老屋子地道,小时候躲雨用的。早封了。”
我没说话,走过去,蹲下。
那砖缝边,飘着微微的灰。
我一口气吹开,拂去灰尘,底下露出一块陶罐罐口。
罐子不大,青灰陶,缠着黄布,布上贴一张己经脱色的封符,边角裂开,露出里头一小角墨线。
我用指尖轻轻一拨——
下面那道墨线,不是符咒,而是——一只眼睛。
画在罐上的。
我小心揭开黄布,看清那整张脸:画得分明、神态跟退回来的纸人一模一样。
陶罐正面画着“脸”。
底下刻着一个字:锁
我没动它,只抽出一张“镇意符”,贴在罐口边,低声念了句:
>“此魂此壳,封于此地。非我唤,不得动。”
我站起身,说:“单据我就不看了,己经找到记录。”
他点点头:“那就不送了。”
我回头扫了一眼他眼睛,忽然觉得哪怕是亲兄弟,也太像了。
不像长相,是表情。
那种“低着头、眼神垂、嘴角不动”的感觉……
和纸人,一模一样。
我回到照人堂,天快亮了。
纸人还站在原位,脸冲着门,一动不动。
我坐下来,在笔记上写:
>“杜宅回访,兄亡三年,弟昏火夜,记忆断八时。
陶罐藏面,画似纸人,罐底刻锁,魂壳双存。
此壳未送,恐非托身,乃锁魂之器。
须查杜氏真死,或己成‘人中纸者’。”
我合上本子,看了一眼门外天光泛白。
这事,才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