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葬场从冬月初七开始,就没断过火。
到腊月十六这天,炉子从早上六点烧到晚上八点。炉工说,这才哪儿到哪儿,“真忙得起来,是腊月二十以后,年关前那几天。”
大雪压低了天,告别厅灯一亮一灭,像眼皮打着哈欠。
我坐在炉间通道的凳子上,记下今天第七口炉的情况:遗照无、香纸无、送人一位,中年男人,穿棕皮大衣,戴大金链子,手里抓着个“大哥大”样式的手机,来回踱步,说话声压都不压。
“喂喂喂,听不见?那合同你先别签,我明天过去——不是,我在忙,家里老人走了,火葬场这边,嗯……就那点事儿,你懂的。”
炉子旁边站着送尸车的工人,小声问他:“需要布置一下告别厅吗?香、花圈、遗像可以安排。”
那人眉毛一挑:“都什么年代了,还搞这些花里胡哨?烧完拉灰走人。”
他眼皮都没抬,说完转身就往外走,电话那头继续道:“我现在人在……嗯……医院,对,医院。”
这时候,卖墓地的来了。
一身羊毛大衣,头发油光锃亮,穿皮鞋踩雪都不粘泥。笑着凑上去,小声问那男人:“您好,是家属吧?我这边有一块墓地,东南朝向,山水抱形,坟前空场十米,正旺人丁财气,您要不要看看?”
男人正想摆手,听到“旺人丁财气”五个字,忽然停了。
“哪儿的?”
“咱们中陵西山公墓,市里批的,正南正北的地面不多了。这块是去年才放出来的,埋的全是‘好命人’,这块风水保准三代不穷。”
“能买?”
“当然能买。您要提前定也行,碑上先刻个‘候位人’,您名就写这。以后儿孙来看,也知道是哪一支的。”
男人顿了一下,看了我一眼,确认我没听见似的,压低声音:
“那……碑上真能先刻我名?”
“当然。很多人都这么办。风水地不等人啊。”
男人立马把电话切断,摸出钱包:“行,就这块,给我留着。回头我亲自去看看。”
我在炉间凳子上看着那一幕,没出声,只翻开本子,写了一行:
>“今日第七炉,死者无香,送人带话。
火未起,心未悼;地未埋,碑先刻。
他不是来送命的,他是来抢气的。”
秦大爷从炉膛那边出来,正好听见卖墓地那人说:“咱们这块地,出过俩大老板,都是旺出来的。”
他把门一关,吐了口痰:“埋死人还得比命长,看谁最后真躺进去。”
我心想,不管谁躺进去,炉子都不挑人。
火葬场那天烧到晚上十点,炉才彻底歇下。
我没走,在照人堂后屋窝着写东西,炉火烘得墙皮发黄,身上却越坐越冷。
十一点多,秦大爷敲门,手里拎着一壶酒。
“走,喝一口去,天太阴了。”
我俩坐到铺子后院,风打着转往里钻,纸扎架子在角落吱呀响,像有什么挂在上面没下来。
秦大爷拧开瓶盖,倒了一碗,说:“你那老尖水库的事,完没完?”
我没接碗,只坐着:“不完。”
“那水鬼不是让你封了?”
我摇头:“封不了。他不是恶鬼。”
秦大爷皱眉:“那意思还会害人?”
我看着火盆,说:“你说一个人,死得没人记、连尸都没回家,过了二十年,还有个念头——‘我能不能回来’。”
“他不是要拉人下水,是想借人上岸。”
“只要没人去碰他那道‘魂水’,他不闹。可要是又有人踩进去了,他可能还会试一次。”
秦大爷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喝了一口酒,嘴里嘟囔一句:
>“哎,活着的人一口气顶天,死了的魂就一口气不散……他不是害人,是舍不得走。”
我笑了。
“你懂得比你说的多。”
他又灌了一口:“我啥都不懂,我只知道,咱这行啊,不是管鬼,是给人留念想。”
火光照着他那张被炉灰熏过几十年的脸,皱纹里全是烟酒味,偏偏有一句话说得特别清楚:
>“人啊,死得没错。可有的人,是死得太轻了。”
我把这句话记进本子,没写下名字。
酒喝完,雪停了。
我送秦大爷回炉场,一路没说话。
腊月二十的清晨,照人堂铺门刚打开,就来了个男的。
三十来岁,穿件深灰呢子大衣,戴着口罩和帽子,进门没说别的,首接往柜台上一推一个纸箱。
“退货。”
我抬头看他一眼:“咱这行不兴退的。纸人扎出去就不能再进来。”
他没理我,只把口罩摘下来,脸色有点青,像好几晚没睡。
“你自己看一眼。”他说,“我买的是男纸人,五官按我弟那照片来画的,可是你这脸——不是我弟,是我哥。”
我愣了愣。
他又说:“我哥三年前死的,火化了,骨灰在西郊。你这纸人一摆上,我妈一看,首接就坐地上了,说‘他回来了’。”
我走过去,撕开纸箱胶带。
里面是一个男纸人,身高约一米八,穿青布中山装,头发扎得整齐,双眼下垂,嘴角勾着一点笑。
乍一看,确实像是照着谁画的,但不是“普通扎纸的那种模糊”。
是那种——有神、有肌理、像人。
特别是那双眼睛,看得人心里发麻。
我问:“你哥叫什么?”
他摇头:“不说了。你把它收了就行。别让我妈再看见。”
我问他要不要带点香钱回去烧,他连手都没摆:“你别给我说这些。”
说完他掉头就走,连个回头都没。
我把纸人拖进后屋,靠在墙边。
点了炷香,绕着纸人转了一圈,没闻到异气。
但纸人背后,腰部靠近脊柱那,有一条细缝。不是扎错,也不是破损,是有人割开过,又缝上的。
我掀开那道缝线,往里摸。
手指碰到的,是纸、竹、麻绳——再往里,是一块硬邦邦的东西,冰的,表面还粘了点什么。
我小心掏出来。
是一节黑乎乎的小骨头。
约五厘米长,弯曲成钩状,烧焦过,表面发灰,隐约能看出一点纹路。
不像动物骨头,反倒像人指节。
我盯着那骨头看了十几秒,脑子里只冒出一句:
>“这纸人……不是扎进去的,是‘糊’进去的。”
我把骨头放进香灰罐里,封上符咒,开始翻旧账。
这个纸人是腊月初八下的单,交的是一个姓杜的中年人,说是他小舅死了,要扎一个纸身“送回门”。
当时他选的是标准款,只留了一张遗像参考,五官不细,连耳朵都模糊。
但现在这纸人,五官太细了,像是“补画”过。
而且,那眼神不是死物,是那种“知道你在看”的眼神。
我重新坐下来,把这件事记进笔记:
>“腊月二十,退纸人一尊,五官似活,背部藏骨。
单据来源不明,扎工未记,魂气微现,神似非死者。”
我刚写完,屋里那张纸人突然“咯吱”响了一声。
风从窗缝吹进来,把他那中山装的衣角吹得动了动。
我没动,只点了一盏灰灯,盯着他那双眼看了十几秒,轻声说:
>“你是不是……根本没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