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的中陵火葬场,比白天还热闹。
不是来人多,而是炉没歇,送火的、收骨的、打灰的、烧纸的,一环扣一环。到了腊月二十三,人人都想“赶年前把人送走”。
我穿着旧呢子风衣,背着竹骨包,走进炉场侧门。
秦大爷刚送完一口,说话带着火气:“你又来了?”
我笑:“查点旧账。”
他叹了口气,擦了把脸上的灰:“又是三年前那个?”
我点头,把那截焦骨递给他。
他接过去,只看一眼,立马拉我进了炉后间的茶水间,顺手反锁了门。
“你从哪儿扒的这东西?”
“不是扒,是退回来的。”
秦大爷摇头:“这玩意儿——不像烧完的。”
我问他:“你还记得三年前腊月二十七那天,烧没烧一个叫杜远江的?”
他没翻记录,只说:“记得。那天晚上炉出了事,烧到一半突然掉温,烧了三小时还没化透。”
“我们申报了‘异常炉’,代码是4B12——这编号我现在都记得清。”
我一惊:“那炉最后怎么处理的?”
“炉温回稳后补烧了一小时。按流程送去碎骨、压灰,走了手续。可那炉我心里一首不踏实。”
他顿了顿,又说:“你要查,得进后档房。”
我看他一眼:“能带我进去?”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点头:“今晚十二点后,跟我走。”
夜里一点,炉声暂歇。
我和秦大爷从侧门绕进后档房,那里存着二十年火化残灰的记录与样本。
他带我走到靠墙的骨盒架前,指着最下一排:“这里是那年腊月的。”
我蹲下翻找,找到了那盒写着“4B12杜远江”的残渣样本。
我打开铁盒,里面是压平的灰烬和几块碎骨。
我把那截从纸人背后掏出的焦骨放在边上,开始一块一块比。
半小时后,我拼出一对——两块人类指骨,焦面一致、烧纹对称。
这不是巧合。
这说明:
>杜远江那一炉,有一节指骨没有随他一起烧完,而是被提前取出——藏进了纸人壳里。
我抬头看向秦大爷,他脸色灰沉:“你碰上了个‘借壳’的案子。”
我问:“火化那晚,有监控录像么?”
他犹豫了一下,点头。
我们绕到监控室,翻出三年前那晚的录像。
我调出腊月二十七日晚上五点到次日凌晨的档案。
画面调出来,一开始一切正常:杜远江的遗体被推进炉子,炉门关闭,火光起,旁边只有工作人员。
然后,到傍晚六点二十三分——
画面卡住。
接下来,监控首接跳到次日凌晨两点十五分。
整整八个小时的录像,被人为截断。
这八个小时,正是杜远航口中“他发高烧、昏过去”的时间。
我倒吸一口凉气。
我问秦大爷:“那晚谁值夜?”
他低头沉思了一下:“我……还有老林。但老林那晚说家里出事,提前走了。”
“那你一个人守?”
“是。”
“你记不记得,有没有人晚上进过炉房?”
他摇头:“我打了一宿炉。可我记得——有人半夜来取骨。不是我给的,是他自己翻的。”
“你看清楚人了吗?”
他摇头:“穿一件厚羽绒服,戴口罩。拎了个布袋,拿了就走。”
我问:“你怎么不拦?”
“他说是你托他拿的,我信了。”
我苦笑,心里却己经敲起警钟:
>杜远江未火化前,他弟弟“昏迷”;
火化中段,骨头被取出藏入纸人;
火化结束,弟弟回家,兄死证全备;
三年后,纸人被退,还魂未成,露出破绽。
这是一次精心设计的“借壳重生”:
>一个死者的身体,一个活人的脸,一半骨头被锁进壳中。
我盯着屏幕,看着那八小时的黑幕,心底一阵发凉。
回到照人堂,我把纸人重新立起来,对着它贴了一张黄符。
符上写着:“壳未净,魂未归。借我眼者,勿乱行。”
我翻开笔记,写下:
>“火场查炉,编号异常,骨节留壳。
录像断八时,人鬼位互疑。
借壳者谁?换命者谁?
是魂未走?是人未归?
此事未决,壳先锁之。”
腊月二十五,天冷得更狠。
我带着一张镇镜符,第二次去了杜家老屋。
这次不是送符,是要问个真话。
我敲门,杜远航开门的时候脸色有点疲倦,像是几晚没睡。他看了我一眼,没太惊讶,只说:“怎么,又出问题了?”
我说:“纸人壳气未散,符要换。不然年前冲动太重。”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点头:“你进吧。”
我一脚跨进屋,脚底踩到一小滩水迹。屋里冷,门边挂着湿毛巾,估计刚擦过地。
我假装重新贴符,其实眼睛在屋里扫。
这宅子前后两进,后头那间我上次看过,是陶罐藏处。
今天我想看的是——镜子。
我记得老宅子的墙角贴着一块方形灰布,当时以为是补墙,现在看,那分明是一面老铜镜被蒙起来了。
我走过去,轻轻掀开布角。
铜镜没裂,但满是浮尘。上面印着岁月的锈斑,边框刻的是常见的“八卦镇宅图”,中间照人影模糊,却清晰到能见五官。
我盯着镜子照自己,没事。
然后,我看向一旁的杜远航:“来,你站镜子前,我帮你看后气。”
他没多想,走过来,站定。
我定眼看——
镜子里,他的身体清清楚楚,衣领、肩线、头发都在,唯独脸是空的。
不是模糊,是彻底没脸,像被风抹去一样,镜面光滑,五官全无。
而在他身侧,我却看见另一个人影,肩靠着他,穿着青布中山装,脸色白得像纸,一动不动地看着我。
是纸人那张脸。
我强压心头波澜,暗自抽出镇镜符,在镜框边缘一贴,同时低声念了一句:“照人非照魂,镇此一影。”
那脸在镜中一闪,慢慢淡去。
杜远航脸色有点发白,轻声问:“你……是不是看见什么了?”
我没答,只说:“你这镜子太老,年关冲喜不宜照人。封一封。”
他点头:“以前是我爸留下的。后来就挂那儿没动。”
我点点头,忽然又问:“你家还有你哥生前的合影么?”
他沉默了一下,走进里屋翻出一个信封。
“这些年也只剩这张了。”
我接过一看,是一张老照片,发黄发硬,拍的是三个人站在一堵白墙前:左边是杜远江,右边是杜远航,中间站着一个人——脸模糊成一团。
不是马赛克,也不是被划花,而像是照相时就模糊了。
可奇怪的是,这中间那人穿的,是青布中山装,姿势跟纸人几乎完全一样,连肩膀微倾的角度都一模一样。
我问:“中间这是谁?”
杜远航犹豫了半天,说:“……我也不知道。”
“这是小时候照的。那天我爸带我们去亲戚家,有个邻居非说我哥八字轻,要合影镇一镇。”
“后来我们家出了点事,照片就一首压在箱底。”
“前几年翻出来,我妈还说过——‘这张照片,怪得很。’”
我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走出杜家那天,天开始飘雪。
我回到照人堂,把那张合影压在本子底下,翻开笔记,写道:
>“镜中照人,人无面,影却在。
铜镜古物,镇宅亦可锁魂。
合影三人,中间者未名,着青布中山,神态与纸人一致。
杜氏兄弟命相相冲,恐非双生,乃一魂二壳之象也。”
这一晚,纸人未动,但我觉察到:
>那张脸,在看我。不是找替身,是怕我揭穿。
我合上本子,吹灭灯火,贴了第三张符。
——这壳里,还没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