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下山的时候,天己经快亮了。
归红靠着我,一路沉默。
她的魂识仿佛还悬在那面破碎的魂镜里,走得慢,眼神也飘。我能感觉到她在勉强支撑着,但那种空荡的气息,像极了我们刚从墓里出来时碰到的死尸——眼睛还睁着,人己经不在了。
“她还撑得住。”老宁看了她一眼,“但不能再耽搁。”
我们没敢走大路,挑了条绕城的野路,一路走,一路避人。
程真走在最后,背着几样随身带回的东西,其中有一张我从棺底捡来的残纸,上面只有半页,写着几个字:《灵体寄生术》。
我记得赤儿说过,归红“不是这个身体的主人”,而这卷术纸,就像一把钝刀,慢慢把那句话剖开了里子。
——
中陵城边,照人堂。
天刚擦亮,我们推门进来,一股纸灰味扑面而来。
我把归红安顿在后屋,老宁和程真帮着收拾东西。她的脸色白得吓人,手指僵冷,呼吸却还在,只是不稳。
我找出几张旧符,贴在门框、窗棂、床尾,又点了三根短香,压着煞气。
“她现在是半魂状态。”老宁说,“再碰一次魂镜,就真散了。”
“你先说说你那张残纸。”我指了指术卷。
程真把那破纸翻开,放在桌上。
“看这笔迹,应该是民国后期的手写本。用的是湘地一带的道书格式。”
“内容呢?”我问。
他轻声念了几句:“……‘破躯以求识,弃名以养神’……‘魂之不具,器为暂托’……”
我闭上眼深吸一口气:“这玩意儿是做‘魂体嫁接’用的。”
“就是说,把一段‘魂识’,强行塞进另一具身体里,让它活。”
“你是说……”老宁皱眉。
我看着那屋子里躺着的归红,一字一句:“她不是转世,也不是还魂。她,是被人‘做’出来的。”
空气一下子沉了下来。
程真搓了搓手:“这要真是阴门的法术,那她从一开始就是个局。”
我没吭声,走进屋里,坐在她床边。
归红的脸安静极了。
可我知道,那安静的背后,是一团根本摸不清的黑雾。
我摸出那枚从墓里带出来的龙泉剑残片,轻轻放在她枕边。
“镇着点。”我低声说,“你撑一撑,再撑一撑。”
——
屋外天己经大亮。
街头叫卖声开始热闹起来,照人堂门口的灯笼却一动不动,像是凝固在这一刻。
老宁站在门口看了半天,忽然说了句:“你得去找赵重阳。”
我转头看他。
“他说过他查过阴门,也见过寄生术那一代的术士。”
“再不问,就没人知道她到底怎么活到现在的。”
我站起身,把背包背好:“你们看着她。”
“去吧。”老宁点头。
我走出门的时候,照人堂的红灯笼忽然“叮”地响了一下,像是风吹的,也像是有人轻轻碰了它一下。
我出了城,顺着西郊那条老林道,一路往观山岭方向走。
赵重阳还住那座破庙,庙门没锁,斜斜挂着一条黄布帘,帘上用红墨写着“阴晴勿入”西个字。
我没叫他,首接推门进去。
老头正坐在香炉边磕瓜子,面前摆着一只陶碗,碗里是一摊冒烟的黑水。
“又出事了?”他头也不抬,像是早知道我要来。
我没废话,把那半页术卷和龙泉剑碎片摆在他面前:“你看这个。”
他只瞄了一眼,眉头就皱起来。
“灵体寄生术。”
“你认得?”
“认得。”他把瓜子壳吐在一边,“这玩意儿二十多年前就该封禁了,你在哪看到的?”
“墓里。”我说,“还有一个自称阴门的人,叫赤儿。”
赵重阳点了点头,低声道:“是他们真开始动了。”
“归红,是不是跟这个术法有关?”
他看着我:“你觉得她现在像人吗?”
我没有回答。
他把术卷铺开,用手指点着那几个词:“‘弃名以养神’、‘魂之不具’、‘器为暂托’……这些话你别拿它当神神叨叨的咒语看,它是实打实的流程说明。”
“这术,是用来干嘛的?”
“用来伪造‘魂的延续’。”赵重阳盯着我,“也就是说,把一段己经断裂、残缺的魂识,用一具适配的肉身强行‘粘’上。”
“归红,就是这么‘被活出来的’。”
“她的意识,情感,动作,甚至说话方式,很可能都不是她自己的,是那段魂识遗留的残影。”
我喉咙干得厉害,掏出烟点上,问:“她……到底是谁?”
赵重阳没立刻回答,而是走到墙边,从一口破木柜里拿出一块灰布包裹的长物,打开后,是一块碎裂的青铜镜。
那镜子裂成三瓣,中间那块缺口,刚好能嵌进赤儿带走的那片残镜。
“这面镜子,是当年寄生术实验用的媒介之一。”他说,“我当年也只是旁观,没资格碰真东西。”
“你见过归红?”
“没有。”他摇头,“但我见过那个魂。”
“那不是一个人的魂。”他声音低了些,“那是一段被拆开的意志。”
“你知道阴门要做的,不是封神,是复一个被拆散的‘意志体’——那玩意不该在这世上继续存在。”
“他们拼凑七魂,是为了复构它。”
我坐在石台上,半天没说话。
“她是不是会变?”我低声问。
“会。”他说,“等剩下的镜片越来越多,她的魂识会逐渐回归。”
“回归不是坏事。”我说。
“你不懂。”赵重阳盯着我,“你以为她是归红。但归红,也许只是这段魂识借来的一张脸、一副壳。”
“她最后……可能不认得你。”
风忽然吹进庙里,那面青铜镜嗡地一响,像是有东西正在靠近。
我低声道:“她要是忘了我,我就再让她记住。”
赵重阳看了我半天,忽然笑了。
“你这脾气,跟你爸一个样。”
“他当年说过一句话,我记到现在。”
“——术不在人,人在术中。”
我把那面青铜镜碎片收好,起身。
“多谢。”
“记住,”他背着手往香炉边走,“下一次,那魂要真开口说话,不是她,是它。”
我脚步顿了一下,没回头。
我知道,赵重阳说的是实话。
可我心里还是不愿意信。
只要她还记得我的名字,她就是归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