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发那天天还没亮,程真那辆破面包车就停在“半山藏月”门口,尾箱敞着,地上摊着绳索、拉铲、牛皮包、黑布袋,还有一只捆得死紧的铁皮箱子。
铁箱子上刷着一层脱漆红漆,上头用毛笔写着两个字——“压箱”。
老宁戴着手套,站在箱子前低头抽烟。
孙五斤扛着两把洛阳铲,骂骂咧咧:“这玩意儿你不压副车厢,你非得搁尾箱,看着就晦气。”
老宁看了他一眼:“你想活着出来,就别动这箱子。”
程真这会儿把车靠到边上,说:“咱得换车了,进山的路不比出门旅游,面包上不去。”
他指了指后面那辆卡住半边街口的老皮卡。
那皮卡是田老板借的,车龄十年以上,后斗里加焊了铁栏,贴着一块快掉下来的车牌。后视镜上缠着一条红布,风一吹猎猎响。
我看着那块布,心里咯噔一下。
民俗里,红布缠镜,不是为了喜气,是为了“不照魂”。
归红站在楼下阴影里,穿着那件灰色旧棉袄,脖子上挂着一块纸壳,伪装成“人形道具”。
这一路她没说话,没动,但压迫感始终在车厢里飘着,就像贴骨的霜,拢不住、甩不掉。
“别耽搁了。”老宁扔掉烟头,“上车。”
罗三坐副驾,他身上穿的是件陈年军绿色山服,帽檐拉得低低的,像个怕见光的耗子。
他身上挂着一串干藤做的手串,边走边念咒,嘴里嘟嘟囔囔:“开山不惊神,落土不扰命,出脚三步退一步,回头回眼不回魂。”
小纪问:“你嘴里念的是啥?”
老宁没等罗三开口,就丢了一句:“别问太多,咱跟人走,不跟神走。”
进山的头两个小时路不难。
山路宽够一车,虽说是土路,但压得结实,就是灰大。
可到了中午,车开始颠了。
路两边是那种干瘦的松木林,树长得高,风吹下来像丝线搅布,一绺一绺的。
山风从岭口灌下来,吹得车身首响。
“这地势……”我盯着地图,眉头皱起,“不像平山线,也不像古墓通常落地的位置。”
“不是。”老宁接话,“这是反葬地。”
“什么意思?”
“山本不纳人,这墓是硬栽进去的。”
我心里一沉。
下午两点半,罗三让停车。
前头的路塌了一段,皮卡开不过去。
皮卡停在断路前的坡口。
罗三下车蹲在地上看了一眼,嘴里叼着那根老火柴棍,含糊道:“前面塌过两回了,人和牲口都翻过,车过不去,得走。”
老宁点头:“每人背一份物资,今天得赶到望命岭下的山神庙过夜。”
我问:“庙?还能住人?”
“不能。”他说,“但也没别的能住。”
我们各自背上背包,程真背的是水和干粮,小纪背地质仪和小氧罐,孙五斤扛着洛阳铲和登山绳,归红自然什么也不拿,走在队伍最后。
她走路不快,但不喘也不累。像是空气里挂着一根魂,把她拎着往前拖。
进山第一段,路窄坡陡,全是枯枝乱石,太阳照不进来,踩上去像踩在一口早就干透的旧坟顶。
“这山路……”小纪喘着气,“地图上标的是古道?咋感觉这么野。”
“是旧路。”老宁说,“南宋末年躲避金兵,有一支小将队从这儿翻过,传说活着的进了云南,死了的……埋这了。”
“真的假的?”
“你走着看。”
到了傍晚,天边开始泛紫。
我们穿过一段夹林道,风口一收,空气突然变得冷得离谱。
程真停下喘气:“怎么冷成这样?”
“岭脉夹风,下面有泉眼。”我低头望了眼,“地下有动的气。”
“泉?”小纪皱眉,“你是说我们下面就是那个望命泉?”
我摇头:“不是。望命泉那口泉,己经埋了七十年。现在这儿,是旧的泉脉枯线。”
“那这风……”
大家都沉默了
晚饭是干粮和一包热水泡面。
天己经黑透,庙口到了。
那是一座贴山而建的破庙,西根歪柱子撑着半截塌顶,正殿门敞开,里头供着一尊山神像。
神像衣冠还在,但脑袋断了,放在膝盖上,香案早就塌了,香灰没了,但香炉口里插着三炷黑到焦脆的香。
老宁看了一眼,冷声说:“三天前有人烧过香。”
“谁?”程真警惕。
“不是人。”他说,“是鬼给鬼烧香。”
我心里咯噔一下。
我们把庙门口收拾出一块空地,铺上防潮垫,点了电热灯,轮流吃饭。
归红坐在神像右边,靠墙一动不动。
小纪吃到一半,忽然说:“你们有没有听见……庙后有风?”
“山上哪天没风?”孙五斤说。
“可这风……像是人说话。”
没人接话。
但我听到了。
那风不是吹进来,是像人在门缝外说悄悄话,一句一句,全是气,没有音。
“外面是不是有人?”小纪声音抖了。
没人回他。
然后,门自己轻轻动了一下。
不是风推,是像有人用手,轻轻碰了下,又收回去。
归红起身。
她没说话,没动作,只是站在门口,抬手一指神像。
“哐当——”神像的头,自己从膝上滚下来,滚到我们面前,停在归红脚边。
接着,门“啪”地一声自己合上。
风没了,声音也没了。
我下意识捏出符纸,手心全是汗。
归红低头,看了那颗头一眼,又慢慢退回墙角,坐下。
像是什么事她处理完了,不想说,也不想听。
老宁说:“这庙不能待久。”
我说:“还好她动了。”
“不是她动,是那玩意儿信她能动。”
我们没人再说话。
那一夜,没人真睡着。
但天亮了,我们还都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