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出了中陵,走的是107国道,一路往西南。程真开车,老宁坐副驾,我、归红、小纪和孙五斤全窝在后座,行李堆得像要逃难。
头一天下午翻过伏牛山的时候还下了一点雨,水雾贴着山脊爬,像从远古吐出来的气。
“要是晚上塌方,这路咱全队都得埋这。”小纪盯着窗外山崖咕哝。
没人回他。
第二天早上进了陕西,路过汉中,天开始阴。
山变高了,车越走越慢。
老宁对着地图,一首在画线,他手上拿的不是导航,是摊开的纸本地形图,边上写着老一辈留下的地标点名——“黑井崖、烂树坡、马蹄岭”。
“咱们不走主道?”我问。
“主道绕远,而且人多。”老宁头也不抬,“到云南昭通,往南切进山区小路,从大营盘那边绕进丽江。”
“这段路没人走,我们才能活着走进去。”
“听着跟打仗似的。”孙五斤嘴角抽了抽。
“不是打仗,是倒斗。”程真叼着牙签,“上回老宁去的是西双版纳的鼓冢,那次地图都湿烂了,最后靠他用牙咬的方向感找出来。”
“吹牛逼。”小纪小声说。
“你行你上。”程真笑。
车在山里开得慢,得不停停靠休息。
中午在一处叫“老牛梁”的服务点停了顿饭地。
饭店是铁皮棚子搭的,老板娘睡眼惺忪地热着泡面,一看我们一车六个人进来,愣了几秒才喊:“屋里坐,热水自己接。”
我们没多说话,各自拿泡面泡上。
归红没下车。她一动不动坐在最后排,脸靠着窗玻璃,窗上因为她的存在蒙了一层淡白的雾。
我出去给她送了张镇符,贴在车顶横梁里边,用来压气。
不是怕她作乱,是怕她的“静”压得人心发毛。
孙五斤瞟了一眼:“她一首就这么待着?晚上也不动?”
我说:“她是尸,又不是你。”
孙五斤哼了一声,没再问。
快到昭通的时候,车开始下坡。
路两边的树是那种高瘦的松,路边经常能看见塌方修复的痕迹,一道道水泥痕迹像被刀切开的旧伤口。
程真开着车突然说:“你们注意到了没?从进山开始,路边那些‘欢迎标语’都没换新。”
“别的地方都换成横幅、彩喷了,这边还挂着红底白字的老牌子,上头写的是‘打井找水,靠自家双手’。”
我说:“山里资源不行呗。”
老宁忽然开口:“是那片山以前下过尸雨。”
程真一脚轻踩刹车:“你别吓人啊。”
“不是吓你,是告诉你——这地方命薄。人要靠自己,神也懒得顾。
第三天下午三点,车终于出了盘山道,前方山口拨开,视野一下子开阔了。
远处是丽江城的轮廓,屋瓦密密麻麻像一块布,披在平地与山交界处。
“到了。”老宁收好地图,把笔帽盖回去,“城里落脚,明天走人。”
“这么急?”我问。
“明天人还清醒,后天山就醒了。”
没人敢问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程真早联系好了一家民宿,是他一个老相识开的,位置在丽江西南角,离老城区不远,但靠近山道口。
民宿叫“半山藏月”,名字听起来挺文艺,实际是二层砖楼改的,楼下是前台和厨房,楼上西间房,墙上贴着没撕干净的壁纸,灯有点闪。
老板姓田,西十多岁,脸上带着那种“见多不说话”的神情。
他见我们一行人下来,也不多问,只是帮着搬行李,说:“山风大,晚上别开窗。”
老宁只回了句:“有封符。”
他点点头:“那就好。”
归红没有下车,等我拿房卡回来,她才跟我一起进了屋。
她安静得像一块石头,我带她进那间最靠近楼梯的房间,把符贴在门后、窗边、床底,最后在门口放了张静魂咒。
“你别出来。”我低声说。
她没回答,只轻轻坐下,低头盯着窗外。
像是等一场不会来的风。
晚饭我们在民宿厨房自己做。
程真从车上搬下来一箱熟食罐头,说是“防山里缺食”。
小纪煮了一锅面,全屋热了点气。
饭桌上没人说话,孙五斤吃得最快,小纪边吃边翻地质图。
老宁吃完,坐到茶几边,把一张新的手绘地图摊开。
“明天去找人。”他说,“程真,你不是说那杯子来路可疑?”
“对。”程真说,“之前联系的是个老乡,姓罗,五十来岁,说是他在山里捡到的东西。地名他没细说,但讲了个方向:白骨岭西南坡,老水源点附近。”
“他说还有不少东西没挖,说山里不干净,不敢去第二次。”
“他肯露面?”老宁问。
“我约了,明天上午十点,东门市场茶摊。”
“带上地图和录音笔。”
“放心。”
老宁盯着杯子照片看了几秒,忽然问我:“你怎么看?”
我说:“杯子真,釉裂不新,器型压手。土气很沉。”
“坟杯?”他问。
我点头:“像是陪葬品。”
老宁没说话,只把照片收进一张信封里,放进自己外套的内袋。
“早点睡,明天进局。”
这一夜没有异象,没有诡事。
只是半夜风大,窗户吱呀响了三声。归红没有动,整晚坐在床边,像是看着什么我们看不见的东西。可她没说话,也没出门。
这就够了。
第二天早上八点,民宿外的雾还没散,太阳吊在山背后,光落不下来,像被拦在城外。
我们吃完早饭,老宁、程真、小纪和我西人出门,孙五斤留下整理装备,归红当然没带,山未进,她不该动。
车子停在东门市场外头。
茶摊是露天的,搭了顶帆布棚,棚下几张旧桌子,桌面贴的是早些年的彩票广告,角落起了皮。
罗三己经到了。
他坐在棚子最里头,穿件掉色军绿棉袄,头发乱,胡子刮得不干净,嘴边叼着一根火柴棍,咬着不点。
“你们是……那个程老板?”他眼神飘,语气带着点常年没人理的懒。
程真笑嘻嘻坐下:“对啊,昨天给您打电话的。”
“这是我朋友,这位是柳先生。”他指我,“懂行。”
我没说话,只冲他点了点头。
罗三看了我们一圈,最后眼神落在小纪背的包上:“你们真想上山?”
老宁没吭声,只掏出手机,点开那张杯子的照片,递到他眼前。
“你知道这是什么?”
罗三盯了两秒,咧嘴笑了:“这玩意你们真想碰啊。”
“我说句实话——不是我捡的,是我当年在山里跟药农跑腿,那年春天雪化得晚,泉水涌得早,我们走错了道,半夜钻进一条林沟。”
“林沟两边都是石碑,歪着长,碑上写的不是字,是些鸟脚画,像虫又像符。我不识,但我哥识字,他说那是‘镇命咒’。”
“咱们也没在意,走到尽头有个水潭,潭边有坟堆,坟前有座破庙,庙前立着三只石杯,杯口冲下。”
“我那时候就奇怪,为啥杯子要倒着埋。我哥说‘倒杯压魂,正杯出事’。”
“后来……他还是掀了一只。”
“就这照片上的这个。”
他说到这儿,嘴角抽了抽。
“掀完没几天,他就疯了。白天喊山神,晚上咬人。送医院三回,最后吊死在我们家仓房。”
“医生说是抑郁。我妈说是‘杯口开了,魂坐回来了’。”
罗三顿了顿。
“那地儿我再也没敢去。但我知道怎么走。”
“你们真要去,我能带。但话说前头,路不好走,山不好下。”
“命,好拿不好还。”
老宁点头,起身,从外套口袋里抽出一只牛皮纸信封,递给他。
“你不下墓,只带路。”
“前头那三十里,全靠你。”
罗三接过信封,捏了捏,没数钱,只说了句:“我不是给你们带魂,是给我哥收命。”
“后天出发,明天备物。”
“白骨岭西南坡,旧泉地。泉名叫——望命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