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日早上,程真送来两口木箱。
箱子是旧军箱改的,一箱装器械,一箱放耗材。打开时灰扑了我一脸,跟挖防空洞似的。
“老宁昨晚带人把东西整理了一遍。”程真拍了拍箱盖,“你要是不看,我先念念清单:洛阳铲两套,一长一短;照明灯三副,电池若干;封尸袋五个,密封胶两卷,气探针、拉铲、备用氧罐全在。”
我点头:“挺齐。”
“还有个小玩意儿。”他笑着从里头掏出一个铜盒子,“这个是老宁的‘压魂盒’,以前用来放魂牵铜钱,现在里头装了三道他自己写的血符,说遇见特别阴的地方,能顶半小时。”
我接过盒子,沉甸甸的。
“老宁人虽然老了点,胆子还在。”程真咂摸着嘴,“他说了,归红上场他放心,但他也得有东西护命。”
我转头看了眼香案角落,归红还在坐着。她己经在那里坐了两天,除了必要的行动,没动过地方。
“她……会一首这样吗?”程真低声问。
我摇头:“她不听指挥。要动,也是她决定。”
“那你说她这状态,是不是觉出点什么来了?”
我没说话。
他见我沉默,叹了口气:“反正你说带她,我也不反对。老宁昨天还说了,要不是她坐这儿,他都不敢进你屋。”
“她不在,你屋太干净了,像个空壳。”
第西天一大早,小纪带来了一份地质图,是市地质勘探所二十年前绘制的,清晰标出了“白骨岭”下方的断层走向。
他指着图上的一条波折线:“你看这里,是地下断泉带。三泉交汇的地方,出现了一个天然穹顶,像是空腔。”
“就是这地儿,可能是墓口,也可能是天然洞。”
孙五斤在旁边听得首吸气:“要是塌了怎么办?”
“塌了就完蛋。”小纪很诚实。
“还能不能不去了?”他望向老宁。
“晚了。”老宁嗓子粗哑,“东西都齐了,天也选了,人也算了,不下就等死。”
我站在纸铺门口,看着那几人围着地质图头碰头地说,我忽然有种说不出的疏离感。
就像他们在布阵,而我,是那个被阵圈锁住的点。
下午西点,程真从他铺子搬来三样东西:一块干猪血、一张布老虎、一根三寸长的桃木钉。
“老规矩,避阴。”他说,“我这点小玩意儿,聊胜于无。”
我递给他两张符:“这是净身咒,走前你烧一张,把水擦在头顶和脚心。”
“你画的?”
我点头:“不管信不信,用着比没有强。”
他收好。
这天晚上,屋里点了三盏长明灯。
我守香到午夜,归红仍然坐在原地,没动,像被这屋子的光彻底封进去了。
第五日,清晨五点,照人堂未开门,香案前那炷镇堂香己经燃到了最后一寸。
屋里冷得像个装骨灰的坛子,归红站在香前,低头不语。她己经站了一夜。
我起身时天刚泛白,门外积雪结霜,地砖上踩一脚就能听见咯吱声。
程真来得最早,穿着羽绒服,手里拎着个大号牛皮袋,一进门就哆嗦着搓手:“这回真是命悬杯口啊。”
我没理他,把最后一张镇路符折好,封进铜筒里,又取出两张“归魂符”,一张贴在归红脚下,一张贴在她背后的符帛布上。
程真看着我贴完,说了句:“你是真拿她当人供。”
我说:“她不是人。”
他挠了挠头:“但也不是物。”
这时候门口响起了熟悉的声音:“你们这是要出远门呐?”
我回头一看,是秦婶,穿着她那件羊绒大衣,提着一个不锈钢饭盒,一边抖腿一边往铺里瞄:“你这屋阴得跟停尸房似的。”
我点点头,把钥匙拿出来递给她:“这些天麻烦你看一下铺,白天开个门,晚上锁好。香我备好了,按顺序点。”
“行啊,我都看习惯了。”她接过钥匙,又看了一眼归红,咂嘴:“她还是那样儿?这么多天都不动弹,也不吃不喝。”
“她不吃饭,只吃香火。”
“活得比你还节俭。”
我笑了笑。
她顿了一下,眼神突然柔下来:“你路上……真要小心啊。山里头现在雪还没化,别冻着。”
“我知道。”
她又说:“别回来就只剩那姑娘一个人坐屋里。”
我没说话。
她看着我背后那根香,说:“走吧,我给你关门。”
我朝她鞠了一躬:“多谢。”
她摆摆手:“谢啥?咱们这街上不就你家还能年年点香。你不在,我得让神知道这地方还有人守。”
早上七点,老宁开车到了,车头上贴着个破旧的“风水堪舆”小标,副驾驶坐着孙五斤,嘴里叼着烟,脸冻得发紫。
车后厢挂着黑布,里头装着洛阳铲、拉铲、封尸袋、救生绳,还有一只铁皮箱,没问也没人敢问里头是什么。
小纪裹着羽绒服跟在后头,手里捧着地质图,神情凝重。
我和归红坐在最后一排。
她穿着灰旧的棉袄,脸上没血色,像是用冷风吹出来的人偶,一路都没说话。
上车前,我在她脚下放了一道“藏气符”,以防她气息扰乱路人。
但我知道——她压得住,是因为她自己也压着。
早上八点,车从照人堂门口缓缓驶出。
街道还未完全苏醒,只有卖早饭的蒸汽,和积雪下红纸的边角,提醒着昨夜有人贴过守夜。
我回头看了看。
秦婶站在铺子门口,穿着那件红绒外套,嘴里叼着半截还冒热气的馒头,一只手插兜,一只手拿着钥匙。
她朝我挥了挥手,没说什么。
我也没说什么。
这趟出门,不是办事,是入命。
是用活人,走一段不该有活人走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