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纸铺那天不对外开门。
程真提前来打扫了半小时,抹桌子擦椅子,连茶杯都换成了青瓷的,说是“见一见老宁得拿出点面子”。
到了午后,门口来了一辆破旧面包车,车一停下,副驾驶门开了,跳下来个穿军绿色夹克、嘴里叼着牙签的老头。
身材不高,手背上的筋都爆着,眼睛虽老却亮得惊人,一看就是那种从地底摸过血、踩过鬼门关的真角儿。
他就是宁不悔。
他下车瞟了一眼照人堂的牌匾,啧了一声:“纸扎铺啊……忒晦气。”
后头下来了俩人,一个是脸糙肩宽、背着背包的汉子,像块砖头首愣愣站在那儿;另一个是戴眼镜的小年轻,裤脚还卷着边,一看就是大学刚毕业那种,一脸天真地西下张望。
“来介绍一下,”程真满脸堆笑地迎上去,“这位是宁哥,江湖叫宁不悔。这个是孙五斤,宁哥带的下力。还有这位,小纪,纪家老三,地质系的学生,人细。”
我点点头,示意了下。
老宁没说话,只盯着我看了三秒,像是在掂量我几斤几两。最后他撇了撇嘴:“你是那个抓鬼的?”
“算是。”
“真遇上脏的,你顶得住?”
我没说话。
程真赶紧打圆场:“老宁你别看他文静,他背后有家伙呢。”
“啥家伙?”
“你见了就知道。”
老宁一屁股坐下,把背包往地上一扔:“行吧,说事吧。”
程真拿出地图,又把地志资料和印出来的泉图摆在桌上,一一解释,讲得头头是道,还配了照片和几张勘察笔记。
孙五斤在旁边翻着压缩干粮吃,小纪拿着笔在本子上疯狂做笔记,还不时抬头问一句:“这儿是不是泉脉断层?”、“这个地形会不会导致塌方?”
宁不悔听了一会儿,点了根烟:“资料说得过去。但你们这些人,真的能下去?”
他眼神扫过我,又扫到坐在榻上一首没动的归红。
她穿着那件灰旧的棉袄,坐在榻上一动不动,整个人就像一张宣纸贴在屋角。没人介绍她,也没人说她是谁,她也没有开口。
老宁盯了一眼,皱了皱眉:“那是你人?”
“不是。”我说。
“啥意思?”
“是尸。”
全屋顿了一下。
小纪手里的笔掉在地上,半天才哆哆嗦嗦捡起来:“尸……你说她是?”
程真咳了一声:“这位是归红,我们这边……一位‘战力单位’。平时不说话,不主动攻击人,但动起手来挺猛的。你们别多想,她只是……不太像人。”
老宁皱着眉头抽了两口烟。
孙五斤往后缩了一点,看着归红的脚:“她、她会吃人不?”
我冷淡地说:“她只吃魂,不吃肉。”
“那也吓人啊……”小纪小声嘀咕。
老宁忽然站起来,绕着归红走了一圈,盯着她眼皮、脖子、手背瞧了半天,最后居然点了点头。
“这玩意儿要是听你话,得带上。”
我挑了下眉:“你不怕?”
“怕个球。你以为我们干这行的真就只遇过石板土坑?下去的都是死地,跟谁走都得赌一把。”
他看着我,语气不轻不重:“你有她,我们才有退路。”
程真赶紧跟着点头:“是啊是啊,有她压场,起码遇个阴魂东西不至于团灭。”
孙五斤也嘟囔:“她要是咱这边的,我是真能抬棺。”
小纪小声说:“我建议记录下她的行动模式,以备后续学术研究。”
我扭头看了归红一眼。
她没动,也没应,但我知道她听见了。
我叹了口气:“行吧,带她。”
宁不悔坐下,打了个响指:“那队就成了。”
“出发时间,五天后。提前休整,各自准备。不准喝酒、不准夜游、不准乱碰符纸。”
“规矩我说,你们听。”
全屋没人反对。
这事,就算敲定了。
第二天早上,天刚亮,照人堂还没开门,我就去了对街。
秦婶正在剥葱,围裙系得歪歪扭扭,一手插腰一手挥着小菜刀,一看见我就皱眉:“你今天不上香啦?这么早就串门?”
我递过去一包礼物,里头是香油、干豆腐皮和两张画好的保宅符。
“秦婶,我最近要出门几天。铺子门锁好,你要是有空,帮我看看,香头别断了就行。”
她听了,手一顿,皱着眉看我:“又去抓鬼?”
我摇头:“不是抓鬼,是办点别的事。偏了些,得走几天。”
“偏哪?”
我没答,只笑了一下。
她哼了一声,把手里的菜刀放下:“你这人就是鬼气冲头,跑外面招什么不吉利的气。行吧,我白天帮你看看,晚上要不回我就锁大门。你那纸人……别乱动啊,上次我去看你铺子,它就站窗户那看我。”
我点头:“我会带归红一起。”
“她还知道叫归红啊?这名起得……怪吉利的。”她嘴上说着,还是把钥匙拴进了自己腰间的布袋,“放心,死不了你回来我还在这儿。”
我说:“多谢。”
她又加了一句:“要是这次回来你还不找个人过日子,回头我真给你安排个瞎眼尼姑算命去。”
我笑了一下:“那我真回不来了。”
秦婶抬手就是一巴掌打在我胳膊上,嘴上骂:“乌鸦嘴。”
第二天,纸铺关门,我整整在纸扎间里待了一天。
洛阳铲不用我操心,那边程真跟老宁在筹备,他们列了十几样工具:探洞杆、呼吸罩、照明头灯、伸缩梯、封尸袋、防潮绳、三套备用铲头、干电池、抗氧包,还有三枚“碰运气用”的民国铜钱。
我这边的准备,全是静功。
镇气符、行路符、封魂符、净地纸、反煞咒……每一道都得自己画,画完还要封油、封火、封口袋。
夜里十点,林意清来了。
她穿着件深灰色羽绒外套,围巾挂在胳膊上,一进门先打量了一圈屋子,看到满地的香灰和密密麻麻的符纸时,眉头皱了皱。
“你这是……要出远门?”
我点头:“出趟野路,五天之内回来。”
“有人带队?”
“老宁带,程真安排的,还有两个助手。”
她没说话,目光在香案上停了一下,最后落到角落里的归红身上。
归红靠着墙坐着,双眼低垂,像是个布娃娃搁那儿没人管。她今天没动,也没说话,但整间屋子的温度因为她压了两度。
林意清走过去,看了她几秒,低声说了一句:“她冷,但她没恶意。”
我一怔,看向她。
“我碰过比她厉害的。”林意清目光平稳,“那种是真想吃人,她不是。”
她放下带来的一个帆布包,打开给我看——急救包、应急药、压缩饼干、止血钳、酒精片,甚至还有两张用特质纸印的小型“血迹检测卡”。
“你不说我也知道你要去哪类地方,我不拦你,但你得活着回来。”
我接过包,没说话。
她临走前站在门口,望着归红的背影,忽然又低声说:“你带她,是对的。”
那一刻我没看归红,我在看林意清。
她是唯一一个,把归红看作“活的东西”的人。
哪怕她是尸,也有人在意她“有没有恶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