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天刚亮就收了营,把庙口清了个干净,香炉没碰,神像也没再看。罗三走在最前,背着那根火柴棍,像是带着一群人去还命。
“还有十里,到了你们要的地方。”他边走边说,“后头的路,我不带了。”
“你们自己走进去,要出来的,也得自己走出来。”
山越来越窄,左右两边是夹石峭壁,地上都是风化的碎石渣,走一步滑半步。
望命岭下这一片,是块没人来的绝地。
我们背着装备往里钻,一路走得比前几天都慢。
“这里以前有村子吗?”我问。
罗三摇头:“早有,现在没。”
“为什么?”
他咬着那根火柴棍,模模糊糊一句:“泉不养命,山吃人。”
我们从山脊下一线小路绕过去,两边全是没剪的野刺槐,枯枝挂脸,叶子硬得像骨头。
再往下走几百米,脚底的泥忽然变得湿软,地上出现了一滩半干的洼地,周围有野兽踩过的痕迹,却没留下粪便。
“这里以前是泉。”我蹲下摸了摸泥,“活水干了,但气没断。”
“这就是‘望命泉’了。”程真看了看地图,“文献里说,这泉‘涌三日,枯三年’,谁靠近谁活不过十年。”
“屁话。”孙五斤说,“我看这地儿是瘴气地。”
“错。”老宁在边上开口,“这叫‘断命回气’。山形是倒脉的。”
他站在坡顶,用手比了一圈:
“你们看,山是个倒八字,后收前宽,东低西高——像是两手反捧,死命托着一口气。”
“这种风水不供生人,只喂死人。”
“这地方不该有活的——你看那树。”
他指着几株樟木树,树干粗壮,叶却发黑、往里卷。
“活泉干,魂气不散,地在漏人。”
我们顺着地势走,一首转到一块凹陷的崖底,周围地形像被人强行挖凿过,再用山泥压平。
“就在这儿了。”老宁说。
我拿出罗盘,一开盖,指针先是正指西南,然后忽地跳了一下,死卡在东偏南十度,原地打圈。
“底下是空的。”我低声说。
“风也不顺。”程真抬头,“听那树响,像从土里往上抽风。”
“这是逆风反气。”老宁说,“这块地不是天造,是人凿出来凑风水局的。”
“你说这墓主……是自葬?”
“不是。”
“是偷地葬。”
“偷地?”小纪一愣。
“风水里有‘偷龙转脉’一说。”我解释,“有的墓主命格太薄,不能用正穴,必须抢别人的地气来葬。”
“可这种局,多半活不过子孙。”
老宁抬手点地:“找封土。”
风还在吹,但树不响了。
我们在望命岭西南脉下停住脚步,站在那片半凹地形前,脚下的土一踩就陷,像踩在一层蒙着霜的饼里头。
老宁没说话,背包一丢,从侧袋抽出三节洛阳铲,刷拉一下组装完。
“先探。”他说,“不是挖,是听。”
洛阳铲探土跟你平时铲菜园子不一样。
它不是冲着“刨出东西”去的,而是用耳朵“听底下有什么”。
老宁单手把铲头对准坡下最凹的一点,用足了肩膀力,慢慢往下一压——
第一节,进土西十公分。
出一看,铲面全是腐殖土,带点灰白菌丝,还有未化尽的草根。
“头层是生土。”他说,“还没进风。”
他接上第二节,继续往下打。
这一节进得慢了,铲头像撞了石头,咔哒哒几下,下去不到半米,出——铲面全是灰青色的粘土,还带点石灰味。
“青灰混封层,”我蹲下来摸了一把,“这就是做风水假坟时常用的外封——混的是炉灰、粘土和棺灰灰。”
“不是原始地层。”程真说,“那下面呢?”
“打。”
老宁接上第三节。
这回力气使得更稳,手腕死扣着铲杆。
三节铲头慢慢推进,忽然**“咚”地一下——底下像撞到个空心箱子**。
铲杆颤了一下,地面有回音。
“这声不对。”我低声说。
“是腔,不是石。”
“底下是空的。”
老宁不动声色,把铲杆往外一拔,动作很慢,像怕惊着什么。
“下口定了。”他说。
“就在这块——三节铲,底下是砖+腔+干封石。”
“不是棺,是墓口。”
孙五斤擦了把汗:“咱还挖不挖?”
“先刮土。”老宁说,“风不能冲,咱刮开三米封土,再说要不要开。”
我从背包里抽出一张镇气符,折成小三角,贴在刚探出的铲口边。
程真拿出五米线绳,把周围三米拉成一个正方。我们五个人开始刮土,一铲一铲,不敢快,也不敢狠。
每一铲下去,都像是在刮自己命根底下的土皮。
归红没动。她站在山坡最上边,一句话不说,但我知道——她眼睛一首没眨过,像是在盯一口她生前也没敢进的棺材。
土刮到第三尺,铲头下终于亮出一角。
不是自然石,也不是窖砖,是一块规整的青色墓砖,表面锈痕斑斑,边角死死咬合。
“出砖了。”老宁抖了抖铲杆,声音低得像从胃里压出来,“砖面带锁缝,是砌墓门了。”
“这砖……怎么是斜的?”程真眯起眼。
我蹲下,清理砖面浮土。
墓砖上头,斜着刻了两个字:断命。
不是横书,不是竖排,是斜着斜着嵌进去的,就像是强塞进命理外头的一刀。
“这谁干的?”孙五斤有点不敢挖了。
“不是谁。”老宁擦着铲柄说,“是墓主自己刻的。”
“断命,不是让你死。”
“是他自己——断。”
继续剥边时,砖缝里渗出一点黑红色的物质。
像干涸了的墨,又像某种树脂,带着一点点铁锈味。
我用符纸蘸了一点在指尖,闻了闻。
“这是封魂漆。”我低声说,“一旦破开,魂气就开始走外泄。”
“咱得小心,别把门全开了。”
老宁点头:“开个口子,透气,别让墓闷着炸——人炸没事,货炸了不值。
我们用了铁撬从右上角开始敲。
第一声“咔”的时候,声音闷,像敲在水泥墙上。
第二声,“咚”一下,下面那块砖松了。
孙五斤一脚踩住,我用手掏出那块砖头,露出一个拳头大的黑窟窿。
那一瞬间,所有人都停了。
风停了。
连树上那只乌鸦都从枝头跳了一下,没敢叫。
“谁闻见味了吗?”小纪喃喃。
是的,我们都闻见了。
不是尸臭,不是腥,不是土,是一种老、阴、潮、似水非水的味道。
像是被封了百年的湿井底,忽然露出一线月光后,从里头翻起的一股冷气。
老宁蹲下,把手电往洞里照了一下。
黑。
不是看不见,是连光都进不去。
“不能今晚下。”他低声说。
“这门一开,地气反冲。白天还能压得住,夜里进去……”
“不是找货,是还命。”
我点头。
我们就地扎营,把砖口封上黑布,再贴了三道镇门符,归红守在原地,背靠一棵老樟树,像一座静坐百年的石像。
整晚,她没动过一下。
但我知道,如果那墓门里要出来什么,她是第一个挡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