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他这语气,就知道不是来聊天的。
“你在哪?”
“西城小院,老地方。我把东西收着呢,你快来。”
他没等我回话就挂了电话,像是怕说多了杯子听见。
我收拾了一下,把随身的铜铃和封符带上,又看了眼门边的归红。她站在香台旁边,身子动也没动,像是夜里没人收的纸扎人。
她听见我动作,头微微动了一下。
我没叫她,她却自己跟着出了门。
程真那院子年头久了,门口的砖己经碱得发白。他在堂屋里头,坐得端正,面前摆了一个红布包。
那包裹看着鼓鼓的,像是藏了个瓷娃娃。
他指了指桌子:“你先别动。我昨晚睡得轻,就听见这玩意儿自己响了三次。”
我走过去,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把铜铃放在桌上,轻轻摇了一下。
铃没响,那包里却传来一声脆响,像是瓷器里藏着个牙。
程真低声骂了句:“听见没?我不是吓唬你。”
我解开包,慢慢把瓷杯翻出来。
青白釉,口沿薄,胎骨干净,典型的南宋官器风格。但杯口边缘有一圈发黑的印子,像是火烙过,又像干透了的血。
我不碰它,只围着杯子转了一圈。归红站在门口没说话,但我注意到她手指微微张了张,像是感觉到了什么。
“你从哪弄来的?”我问。
“人送的。”程真搓了搓手指,“姓胡,说是他家祖屋地基底下翻出来的。他不敢留,说这东西……味儿不对。”
“他自己动手挖的?”
“说是刨出来的,原本在个坛子里,坛子碎了,只剩这杯子。封得挺紧,泥皮、黄符、米线,三重封。”
我盯着那杯子:“他有没有说——当时杯子里有没有水?”
程真想了想:“倒是说过——好像有一点,说是路上洒了,还以为是昨天下雨。”
我沉了口气。
瓷器里留水,多半是镇物器。有的东西不是用来喝的,是用来供的。
“你说实话,你留它干嘛?”
程真没说话。他抽出支烟,点了三次才点着。
“我就是觉得稀罕。”
“你见多识广的,稀罕能当命花?”
“这玩意儿不像一般陪葬器。我一摸它——胎热,釉薄,底下还有道刻痕。那是人手刻的,不是官窑印。你瞧。”
他说着,把杯底翻过来。
上面隐隐刻着三个字:“饮泉镇”。
我冷着脸:“你还觉得不是邪物?”
“邪是邪,可邪得值钱啊。”程真露出一点笑,“我活这么大,还没见过一个杯子能自己响三次的。”
他看着我:“你有没有想过,这杯子……不是在墓里陪着的,而是……从墓里出来的。”
我没回话。
归红站在门口,低着头,袖子无风自摆。
我感觉那杯子不是被带出来的,是自己,走出来的。
回到纸铺那天夜里,我没点灯。
灯会扰气,有些东西是靠黑才看得清的。
归红站在香台后头,像是一尊没封完的灵位。她从进门之后就没动过脚,背后墙上的影子却拉得长长的,一首延伸到门口。
那杯子我没带回家,留给程真锁进保险箱了。他还挺上心,说要先找人看看图谱、胎质、釉面纹理,顺带查一查“饮泉镇”三个字在民间有没有出处。
我没劝他,因为我知道,劝一个闻到钱味儿的人是没用的。
他现在不是想查真相,是想捧出一个能卖出真金白银的“故事”。
但故事这东西,真有了命,就不归讲它的人了。
我那天夜里做了个梦,梦里是一条断裂的泉流,泉水是黑的,像墨汁里泡了骨头,腥得要命。泉边立着个身穿白袍的人,头戴道冠,但脸上没有五官。
他手里托着一个瓷杯,瓷杯自己往外冒血,那血落在泉里,竟激起一道红雾。
那人嘴里喃喃:“泉饮魂生……剑不归位,镇不得……”
他抬头想看我,但他没有脸。
我惊醒的时候天还没亮,窗户外头的树影在风里刷得像水墨断笔。
我下意识地看了眼香台,归红还在。
但她不是站着的,是蹲着。
她两只手像纸扎人那样搭在膝上,脑袋低得看不见五官,就像梦里那人。
我没说话。
她也没抬头。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她不是从梦里出来的,是我梦进了她身体里头。
程真第二天早上过来带着我打了两个电话,一个是找图书馆里头他认识的姓范的老头,说要调民国年间的一本地志,另一个是找黑市那边的赵瘸子,说有没有人知道“白骨岭”附近有没有文保禁区。
他说完之后我问他:“你真的觉得值?”
他反问我:“你觉得不值?”
我没吭声。
他抖了抖烟盒:“兄弟你说实话,这些年你见过几个‘杯里冒事儿’的?”
“那是器不是墓,”我说,“你知道器的凶,比墓还狠。”
“我知道,但器走在墓前,它能告诉我们墓在哪。”
我看着他慢慢把烟点上。
这事就算定了。
但真落地,还是得靠那本旧地志。
那本地志是《边陲山川风土记》,1926年铅印,民间印社出的,存量不多。
范老头在市图书馆地下文献室守了快三十年了,脑壳秃了一圈,眼神还贼。他一听我们找“白骨岭”,眼皮子抖了一下。
“你们问它做什么?”
“查个器。”程真说得滴水不漏,“有人说是从那片地底下捞出来的,杯子,胎挺老。”
范老头哼了一声,从木柜子底下拖出个灰袋子,从里头翻出一本书,封面己经脱皮,边角被鼠咬了几口。
他把书啪一下摔在桌上,戴上老花镜,用指节敲着其中一页:“你们看看这个。”
我凑过去看。
那页纸上写着:
> “白骨岭者,地形伏龙,泉眼三聚,其下有废地官冢,民间传断魂泉者即在此域。乡人言,夜有泉流逆响,如人悲吟。先朝官符以镇,曰‘饮泉’,然不传。”
我眉头皱了起来。
程真却乐了:“你看!我就说这东西不一般!‘饮泉’都写在地志里头了——你那杯子不就是‘饮泉镇’?”
我说:“这写的是官冢。”
“那不更好吗?官冢——值钱啊。”
范老头没说话,只盯着我们看了几眼,最后把书往袋子里一塞:“你们别告诉我你们要去。”
程真嘿嘿笑:“哪敢啊范老,人家就是问问。”
老范摇头:“白骨岭那地方,十年前还有人去,找水源勘测,结果呢?三个人,两个疯,一个腿断,一个现在还睡在精神院里。”
“真事儿?”
“我亲戚,亲眼看的。你要不要我给你电话?”
程真不吭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