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鼓庙中央,看着归红那张像被灯火映透的脸,觉得嗓子有点发干。
她不是梦游,她是被“请”回来了。
不是我请的,也不是她自愿的。
是庙下的东西,把她“叫”回来。
她说她是“最后的鼓魂胎”,那意思就很清楚了:她没“成”,被弃了。
我不管她说的是不是真话,先拉她出来再说。
“归红,跟我走。”我一只手贴着符纸,一只手向她伸过去。
她盯着我手掌,犹豫了一下。
“她说我走了,鼓就空了。”
我说:“她都叫你‘最后一个’,说明前面的人都走了,你现在不走,她也不打算留你。”
归红咬了咬牙,眼里泛起一点红光,但最终伸手抓住了我。
手一触到我,整间庙的灯全灭了。
我没回头看神龛,只听到背后一声轻轻的“哼”,像是鼓皮收缩了一下,有点像婴儿的哭。
我们快步走出庙门,我一回头,就看到门口的那两尊石鼓,居然裂了。
裂缝不深,但像是有人用指甲在石头上狠狠抠了一道。
——她不高兴了。
我把归红塞进车里,一脚油门冲下山。
归红靠着车窗坐着,身子轻轻晃着,一首没说话。
车子颠了几下,破捷达的悬挂咯吱响个不停。山路太黑,我只敢开近光,远光一打,全是雾。
“你还好吗?”我问。
归红转头看我:“我没事,就是有点饿。”
我想笑一下,但没笑出来。
“你想吃什么?”
她想了想:“……魂。”
我“啧”了一声:“你挑挑,现在市区不兴吃这个。”
她靠回椅背,小声说:“她们那会儿也饿,每次磕完头都要吃一口香灰,说那是‘火上来的味’。”
我听得心里发毛。
“你记得她们?”
“断断续续的。”她说,“就像梦,谁说过一句话,谁拿了谁的香,我都记不全。”
“那你……还记得你怎么到水井里的吗?”
她点点头:“我记得,我当时躺在鼓前,娘说我太静了,敲不响,说我魂压得太实,要‘软水来散’。”
我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
“然后她们就把我放进一口井。”
我问:“不是庙里的?”
“不,是别处的井。”她歪着头,“是那种井沿都没封死的……井下全是凉水,泡着纸。”
“纸?”
“纸做的人。和我一样的。”
我心里“嘣”地跳了一下,脑子里一下冒出老尖水库水底那口古井。
归红继续说:“她们说,再泡几年就松了,就能听到‘鼓音’。”
我咽了口口水。
这不是单纯的“镇魂”了,这是“发酵”。
她是被泡着,用来“酿魂”的。
到了山脚,我往后视镜看了一眼,山顶一点灯都没有。
“她走了吗?”我问。
归红没回答。
我看见她嘴角动了动,忽然张开嘴,轻轻地“哈”出一口气。
那气是黑的。
一缕不大,像茶壶刚冒气似的,在她嘴边飘了一圈,然后落在了副驾前的出风口上——慢慢渗了进去。
她低声说:“不是她,是我梦里的她。现在,她在我身体里。”
我眉头一紧,车子差点跑偏。
“你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她是谁……但她好像不走了。”
“她看见你了。”
我转头看她,灯光从路边扫过,照亮她一瞬间的脸。
她在笑。
可那笑,跟我认识的归红,不一样。
那一刻,我心里浮现出一句我爸小时候跟我讲的老话:
“冤魂不怕化,怕的是它借人住得舒服,懒得走了。”
我没敢多问,只加快速度往市区开。
她不是被唤醒。
她是——从鼓庙回来了半个魂,还带了个“人”回来。
而且,这个“人”……可能不是人。
归红坐副驾那一晚上,几乎一句话没说。
她就看着前挡风玻璃,像在等前面路上会出现什么人一样。
回到照人堂,我没敢把她带回正屋,而是在后院的柴房临时收拾了一个床位。那地方干燥,离香炉近,多少压一压气。
她也没反抗,跟着我走进去,乖乖地坐在床边。
我给她倒了点热水,她拿着杯子,没喝,就那么抱着,一动不动。
我看着她的眼神,忽然有点恍惚。
她不对劲。
不是哪儿坏了,是“太听话了”。
以前她像野猫,谁都不靠近,就我喊一声,她才慢吞吞蹭过来。
可现在,她安安静静地坐那,像个不问事的小孩儿。
就像是——她己经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庙”。
这让我很不安。
我回屋换了身衣服,泡了一杯浓茶,坐在工作台前,把手里那本《鬼娘经》又翻了一遍。
这书不是正经经书,没有年号,没有落款,看起来像民间某个法坛私传的杂本。
我爸留下的《夜行录》里,也只有零星提过“娘庙”。
> “中原乡间旧俗,有‘女庙’,俗称‘鼓娘’,供魂不供神。多以魂胎为供,不入道、不入佛,三日唤一次,七日叩一回。”
短短几行字,没头没尾。
我盯着这段话,一边喝茶一边出神。
从我捡到归红那天起,我就知道她不是普通鬼。
可现在我越来越觉得,她不仅不是“鬼”那么简单——她像是被调配出来的。
有人从各处捡了魂,从各个地儿找了怨,把它们揉进一副尸体里,然后——泡着、藏着、镇着。
首到有一天,有人来开封。
那个人,偏偏是我。
想到这儿,我心里忽然有种说不清的烦躁。
“归红不是我请来的,她是被安排给我的。”
我从抽屉里把旧地图抽出来,铺在工作台上。
用笔圈出了鼓庙的位置,又把老尖水库标了出来,再把最近几个接的案子一一标上。
然后我惊讶地发现,这些点,竟然粗略地排成了一个半弧。
中心点——是我家这破纸扎铺。
我坐在椅子上,背后冷汗一下就下来了。
太巧了。
或者说,太不巧了。
我一开始以为这只是东一块、西一块的散案,可现在看,像是有只看不见的手,把这些线一点点拉到我面前。
我不是在查案,是在被“带路”。
有人想让我看见这些。
想让我——找到她。
我合上地图,走到后院柴房门口,没进去,就靠着门框静静看着她。
她还坐着,眼睛不闭,灯光照着她的脸,有点泛青。
我忽然想起一个事。
以前听我爸说过,阴尸有“回地”一说。
哪来的地气,就要回哪待着。
不然神魂不宁,连累身边人。
归红现在这状态,说不定就是被“那股地气”给牵着。
我得快点想办法。
得查那口井,查当年村里是不是有人“转封魂胎”,得查……到底是谁把她埋到水底下的。
可这些,不可能光靠我自己。
我得找个人问。
一个知道我爸过去事的人。
一个能解释这破事、又不会一口一个“唉声叹气”的人。
我眼前浮现出一个人——赵重阳。
我爸生前最信的一个老朋友,现在住在百里外山里的一座荒庙里,没人找,他也从不下山。
可这次,我得上去一趟。
不为别人,就为我屋后面那间柴房里,那个现在乖得过头、却像随时会“换人”的归红。
她坐得太安静了。
就像谁在她身体里盘腿打坐,闭着眼,正等着下一次醒来的机会。
而我,最好在那之前搞清楚——她到底是我带回家的,还是有人,借我这只手,把封印从山底搬进了市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