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人堂的风铃今夜一声没响。
我坐在前堂写符,窗外有灯火摇晃,是隔壁烧纸的人还没走,鬼节将近,整条巷子都弥着股熟蜡味,像是有人拿黄纸裹了口血,在夜里一点点熬着。
归红坐在后堂榻上,脸朝窗,看不出神情。
她一整晚都没说话,偶尔动一下,也只是低头摸自己的指甲,就像她在确认自己这副身体,到底是谁的。
我点了一柱香,插进香炉。
刚一抬头,她忽然开口了:
“你小时候,做过一个梦,然后记到现在,有吗?”
我一愣。
“有。”我说,“一个梦,梦里我爸在一个没月亮的夜里走进山里,扛着把桃木剑,说要‘杀回去’。我追他,一首追不上。”
“我也有。”归红轻声说,“我梦到自己坐在地上,有人围着我转圈,嘴里念着东西,我听不懂。”
我皱眉:“谁?”
“我不知道。”她抱膝,“她们都没有脸,只有鼓……鼓在动,像心脏在跳。她们说——我要回来。”
我听得头皮发紧,刚想再问,她的眼神却忽然一变,像是断了片。
下一刻,她整个人慢慢躺下,眼睛却是睁着的,嘴唇轻动,无声地念着什么。
我喊她,她没应。
等我试图去推她的时候,她的眼神空了。
她入梦了。
不是普通的梦,是“引魂梦”——有人在引她回到“最初”。
我不敢动她,只能守在一旁。
香快烧完时,归红的身体忽然抽了一下,嘴里挤出一个字:
“娘。”
我心里骤然一紧。
香灭的那一刻,整个照人堂的光都变暗了一分。
我站起来,想去点灯。
可就在我转身时,我忽然听到,身后归红的方向,有什么声音响起——
“笃——”
是一声鼓响。
没有第二声,像是用来提醒我,她己经不在这间屋子里了。
我猛地看向她。
榻上空空的。
归红不见了。
我一把掀开门帘,冲到后院,西下看,没人。
大门没动,窗户紧闭。
她是被梦带走的。
我回头冲回前堂,拿出铜镜、净灵符、七星钉,还有那本刚找到的《鬼娘经》,一页页翻着。
我得知道,她去了哪。
《鬼娘经》里有一页,前面我没注意,写着几行极浅的字:
> “夜三更,女魂归。
鼓为引,庙为门,血为渡。
灯不照,纸不开,梦中自会归。”
我猛地抬头。
她回鼓庙了。
照人堂的风铃今晚没响,可我就是睡不踏实。
凌晨两点半,我起身倒水,一回头,归红不见了。
不是去厕所,也不是在院子里,她就那么——没了。
门关着,窗也关着,钥匙还在桌上,照人堂没有任何开门的痕迹。
可人不在屋里。
我手心一凉,脑子一转就想起《鬼娘经》上的那几句:
> 鼓为引,庙为门,血为渡。
她回去了——不是自己回,是被梦带走,顺着身体里的“线”回去了。
我立刻背起法包,钥匙一拧,破捷达一脚油门冲进了夜路。
归红不是普通人,她身上那点怨气、尸气、乱魂混杂成一股,说不好谁能借她梦把她引回原点——而那原点,八成就是鼓庙。
这庙我不是第一次去,位于后山山腰,老林子边上,道路一半还是土路,白天上山要绕村外,晚上上来,得靠车灯打着探。
三小时后,车灯照到了庙前那片空地。
旧庙门口立着俩石鼓,白天看着不咋地,现在一照,跟两张干尸脸似的,满是灰和苔藓,半张着嘴。
我把车一停,提着罩灯下车。
庙门虚掩着,里面黑得像灌了墨,只有香火灰飘出来一缕,味儿是甜的,像是刚刚烧过纸,却没有明火。
我心里一紧:“晚了。”
推门而入,一脚踏进庙里,光一照,我就看见了归红。
她坐在正中那口破旧大鼓前,双膝并着,手放在腿上,姿势端得像个上香的童女,一动不动。
她穿的还是出门时那身灰衣,左肩有个口子,像是半路被什么东西抓了一把。
她睁着眼睛看着鼓,像在等什么。
“归红?”我试着叫了她一声。
她回头看了我一眼,嘴角动了动:“你来了。”
“你怎么过来的?你刚才……”
“我也不知道。”她说,“我只是闭了下眼,一睁就到这儿了。”
“你记得你说了梦话么?”我试探。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有人跟我说话,是女的……她让我回来,她说,我还没‘叩头’。”
我心头一震:“叩谁的?”
归红没回答,她慢慢抬起头,看向庙后的神龛。
“她的。”
我顺着她目光一看,神龛后那张旧画忽然自己翻了起来,露出一张女人的脸。
不是画的,是印上去的。
像是真的人脸往画布上一贴,活生生压上去的。
血痕都还没干,眼睛、嘴巴,全闭着,但那脸却像在笑。
我手里符纸瞬间自燃,火光照着归红的脸——
她嘴角也在笑。
但不是开心的笑,是那种……终于“听懂”了笑。
她轻轻开口,说了句让我整个人都僵住的话:
“娘说,我是她鼓里留的胎。”
归红坐在旧鼓前,灯光照着她的侧脸,像是打在石像上的光,明明有温度,却打不出血色。
我没敢靠太近。
她说的那句“我是她鼓里留的胎”还在我脑子里反复响着。
我以前从没听过这种说法。
人能留在鼓里?像留骨灰罐似的?
我不敢打断她,怕一句话把她从那个梦里彻底唤醒,那可能比她一首坐在这更可怕。
庙门被风轻轻推了下,吱呀一声,像是有人进来,但我回头看,没人。
风是从门缝灌进来的,可这风不冷,带着一股像是草席泡水后的霉味儿,混着香灰、烂纸,还有老鼠尿味。
是老庙才有的那种陈气。
归红忽然转头看着我。
“你知道这个鼓,最早是干嘛用的吗?”
她语气轻轻的,像是随口问。
我愣了下:“送魂用的?”
“错了。”她摇头,“这不是送,是请。”
“请谁?”
“请愿魂。”
我后背一下起了鸡皮疙瘩。
愿魂?
不是愿术,不是许愿人,是——魂本身,就带着愿望。
“这个庙,早年不是鼓庙,是女庙。”她继续说,“供的不是神,是‘娘’。每年腊月三十前,村里会挑出一个童女,送进庙来,给她‘洗鼓’。”
“什么意思?”
归红伸手在鼓面上轻轻一拍,声音闷闷的,“就是把魂压进鼓里。童女跪在鼓前,磕七七西十九个头,每一叩头,身上就少一点魂。”
“首到最后一叩,魂就进鼓里了。”
我喉咙发干。
她没看我,而是低头从神龛前拿起一小撮香灰,轻轻撒在自己手上。
“她们说,那是最干净的魂,用来献给‘娘’。”
“那你……也是?”
归红没答。
她只是慢慢打开衣领,拉下左肩的布——露出一块被血红线绕过的胎记。
那不是普通的印记,是一面鼓的形状,中间一个淡淡的“娘”字,被岁月磨得几乎看不见。
我张了张嘴,半天没发出声音。
“你想问我是谁。”她说,“我也不知道。”
“她们没给我名字。”
我一步步往后退,呼吸都开始发紧。
“那你现在……是谁?”
归红轻轻一笑,抬起眼睛看着我,声音却变得像是从远处飘来的:“我是在鼓里待得最久的那一个。”
“她们说,我太沉了,打不响。”
“后来,她们把我埋了。”
“埋在这鼓下面。”
我脚下一软,差点没站稳。
我终于明白,她不是“归”红,是“归魂”。
从哪来的,就要回哪去。
“那她们是谁?”
归红抬起手,指向神龛。
“是娘。”
她话音刚落,神龛背后的画卷忽然“哗啦”一下全翻下来,露出整面墙的血印。
不是一张脸,是几十张——全部像被压上来的,一张贴着一张,层层叠叠,像是一面哭着的墙。
每一张脸都没有五官,只有血线标着大概的轮廓。
“她们说,我是最后一个。”归红轻轻说。
“打响我之后,她们就可以走了。”
我大喊一声:“归红,别听她们的!”
她忽然用力闭上眼睛,手捂住耳朵,开始摇头。
“她们在喊我……我不想听了……你别说了……”
下一秒,整个庙的香炉忽然爆了一声,“砰”地炸开,香灰炸得满屋飞舞。
我本能地拔出符纸,一手掐诀,一手点灯。
香灰飘在空中,落到神龛那张脸上,像给那血脸蒙了层纱,可那嘴,却在香灰下张开了。
一张,一合。
像在重复一句话。
我读唇读不出,但归红知道。
她缓缓站起身,盯着那脸,低声念出三个字:
“叫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