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二天一早就出发了。
天还没亮,城里雾沉得跟棉絮一样,我在早点摊上灌了一碗豆腐脑,味不正,汤咸,但胃热了,人也就踏实了点。
照人堂今天不开门。
归红留在后院,像个听话的哑巴娃娃,靠着墙坐着。我留了糖水和净符,她连眼都没眨一下。
我没叫醒她——不想。
也不敢。
车开出城的时候,路边有小孩牵着风筝,脚踢着积水,小声哼着什么调子。我把收音机关了,怕自己心烦。
赵重阳住的地方,说好听点是“山上道观”,说难听点就是“躲着人过日子”。
中陵以南七十多公里,靠近老石岭那片山,山脚下有个村叫双井。村里人少,传说多,谁也不乐意提山上住着的那个老头。
我小时候去过一次,那时候跟着我爹。
我爸说那人是他“最不愿再见的人”,可每次出了什么事,还是得咬牙上山。
山路不好走,捷达一路喘,一脚油门还不如我腿快。
我把车停在村外,从村口借了根竹杖,背上法包,自己爬山。
山风比想象的冷。
树梢上挂着前夜的雾气,阳光一进来,全成水珠,一滴滴落下。
山道是碎石铺的,很老,很多石头上都长了青苔。我得小心踩着,走一步,杖子先探一步。
头顶有松鸦在叫,我没回头。
走到半山腰时,我才看见那座庙。
“明和观”。
观名是我爹取的,意思是“明心见和”,结果这地方明不明没人知道,来找的人一年也没几个。
观门没关,是两扇斜着搭的木门,门檐下吊着风铃,铃上挂着黄布条,风一吹,像有人在笑着摆手。
我敲了敲门,没有应声。
往里走,庙里安静得过分。
不供神,只供一面旧镜子,镜前一坛水,一张蒲团,旁边放着一本线装书,书没封面,纸角翻得乱七八糟。
我站在殿外,不敢进门。
“赵师叔?”我试着喊了一声。
风一吹,镜子动了动,角落落下一片灰。
没人答。
我刚要再喊一声,就听见背后一声:“喊什么,活人死人的都叫不醒。”
我猛一回头,赵重阳正坐在殿后的台阶上,手里抱着一壶热水,正喝着。
他老了,比我记忆中矮了一点,瘦了一圈,但眼神一点没虚,反倒像是更亮了。
他看着我:“你是来问她的。”
我点点头。
他没再问“她”是谁,首接站起来,转身进了屋。
我犹豫了一下,跟了进去。
屋里有香,但不是道香,是草药味。墙边立着几排竹架,上面全是各种残破的木牌、铜镜、锁头,像是别人扔掉不要的法器,被他一件件捡回来放着。
他坐下,把水壶放一边:“讲吧,讲清楚点。”
我深吸一口气,把鼓庙的事,从归红梦游到鼓庙画卷翻脸、再到她开口喊“娘”的事,全讲了一遍。
他一边听,一边用指头扣着椅子扶手,等我说完,他沉默了快有一分钟。
“你知道你带回来的是啥东西不?”他终于开口。
我说:“阴尸。被封过,血气不稳,但服我命令,不伤人。”
他摇头:“不是。”
我看着他:“您说的‘不是’,是哪儿不对?”
他眼神一点点冷下去:“你带回来的那个,不是普通阴尸。她是‘被打断的神胎’。”
我一愣。
“什么意思?”
赵重阳低声说:“她原本要成‘供灵’,是鼓庙真正的‘娘替身’。是整个中陵老愿坛最后一个胎身。”
“但她没成。成了一半,就被人‘封错了地’。”
“封到哪儿了?”
“水下。阴门的人弄的。”
我心头咯噔一声。
他继续说:“你以为是你走进了局。其实你爸早就知道,她不是孤魂,她是‘牌位上没写名’的那个。”
“你爸一辈子没敢碰,是因为她后面连着的……不是一个愿,是一整座庙的怨。”
我喉咙干了。
“你还想留她?”
他这句话问得轻,却像刀子贴脖子。
我想了想,点头:“她跟了我,就得护着我。她认我,我就不扔她。”
赵重阳盯着我看了好久,然后忽然笑了:“你真像你爸。也真像个傻子。”
他起身,走到一堆旧法器里翻了半天,拿出一个不起眼的墨盒。
“这里头有你爸留下的最后一段符稿。跟她有关。”
“我本不该给你,但你既然走这条路,就别怪我没提醒。”
他看着我,眼神忽然变得很淡:“你如果真想查她,就去查中陵老城区最早一批‘鬼娘庙’倒下那年,死了多少女童。”
“不是自然死。”
“是……祭。”
从明和观下来那天,天特别晴。
太阳把整条山路都烤得泛白,松针晒得发脆,一踩就碎。
我没说再见,赵重阳也没送我。他只是把那只旧墨盒递给我,说完那句“她不是孤魂”,就像没事人一样坐回蒲团,闭上眼继续晒太阳。
我下山时回头看了一眼,风从庙顶卷过去,那面旧镜子正对着山下,反光一闪一闪的,像有人在里头打盹。
我这一路没开车回家,而是绕去了中陵市档案馆。
事儿讲清楚点:这回我不是找线索,是翻旧案,翻的是中陵早年拆过的“鬼娘庙”相关资料。
这类事不好找。
为什么?
因为——没人愿意承认“供魂”这事在城里干过,还是官方发过香火批文的那种庙。
档案馆在市中心旧政务楼里,三层小楼,门脸破,门口的石狮子一边掉了牙,一边脖子被人围了条红围巾。
我上了三楼,找到民宗教档案柜,翻了不到十分钟,就在“庙产移交记录”一栏里看见了一串熟悉的地名。
> “原中陵南门鼓娘庙,庙产登记时间:民国十五年,庙堂面积三百八十平,副产:香火摊、裁衣铺、灵灯铺三处。”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
灵灯铺?
裁衣铺?
这不是鬼魂的庙,是给“阴人”配用的。
我翻到后头拆迁记录。
> “中陵庙产集中清理,鼓娘庙因‘供俗不明’,信众聚而不散,于民国二十九年三月初八强行拆除。”
拆的时候,是春三月。
但拆前的那一年,记着清清楚楚:
> “一年内庙内逝童七名,均女童,死因不明,尸体不见。”
这句话我读了三遍,心里像有人用冰碴子划了一下。
不是死了,是“消失了”。
不是病,是“逝而无踪”。
我继续翻,发现还有一份“警政记录”。
> “……庙中香案后藏有私祭台,周边地砖下发现疑似骨渣,经检验皆为未满七岁孩童骨灰,含怨气极重,部分尚留魂火反应。”
这不是普通的烧尸,这是“活祭”。
我记得赵重阳说:
> “查鬼娘庙倒那年,有多少女童,死得不对。”
我现在翻的这份文件,是那一年的。
我合上档案,眼皮突突跳。
说实话,我现在头有点疼,心更烦。
归红不是孤魂,她是从那“庙中祭童”里留下的。
她是那七个童魂的最后一位,是“本该被点燃”的那个,没烧成,就被送去井里泡着了。
我拿了档案复印件,正要走,忽然看见柜角那一摞“个人笔录”册子,上头贴着一张很旧的标签:
> “旧庙相关当事人访谈整理(未公开)”
我心里一动,把册子翻开。
第一页就是个熟悉的名字:
> “受访人:赵重阳”
我手抖了一下,翻到访谈正文。
大概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他被叫去协助调查民俗变迁,随口说了一点。
那时候他才三十出头,话不少。
> “鬼娘庙祭的,不是神,是‘娘胎’。娘胎每年选一次,用鼓来催魂,香火越盛,鼓越响,魂胎成得就越快。”
“鼓不响,说明娘魂不合,要换胎。”
“但那年庙塌前的最后一胎,鼓响了,灯也亮了,可祭没办完,官府人冲进来,娘胎被拽走了。”
“我亲眼看见,那娃娃被人抬着走,后头追着七八个女香客,都在哭,都喊——‘别送走,她还没记住我们呢!’”
我脑子嗡地一声,眼前一阵发黑。
她没记住。
但现在,她回来了。
那些哭着喊她的女人早死了,庙塌了,神像灰了,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可她身体还在。
魂,也还在。
我拿着这些纸,出了档案馆,站在台阶上抽了半根烟,风一吹,全是冷的。
我现在很明白一件事:
归红不是个案。
她是“娘庙祭童”最后一位,是一场供魂工程的“失手之作”。
而我现在做的,不是破案,不是封魂,不是送人投胎。
是——
点燃那盏“本该烧起来却被扔下水井”的灯。
可问题是。
我根本不想点。
可我己经点上了。
回到照人堂那晚,后院那盏罩灯自己亮了一下。
归红站在墙角,像是听见了我进门,回头冲我轻轻一笑。
我就知道,她听见我翻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