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宫深处。
风忽然停了。
不是慢慢弱下来,而是像被谁一刀切断。
连灯火都不晃了。
西周石壁上那些用炭墨涂的脸,忽然齐刷刷裂开了嘴,像是要笑,又像是张大了嘴往外呕。
呕的不是血,是光。
一点点白光,从那些画着鬼脸的嘴里涌出来,汇成一道极细的线,落在圆阵中央。
那原本空着的供灯台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盏灯。
灯是旧的,铜身斑驳,灯芯却一寸寸往外抽,像是里面有人正慢慢拉着,想点燃。
我手心全是汗,眼角一抽就去找归红。
她站在我前面两步,低着头,身上衣摆无风自起,红线一圈圈缠住她的手腕,像是在自缚。
她轻轻地说了一句:
“你别动。”
然后她抬头,那双原本漠然无神的眼,忽然亮了一下。
不是人的亮,是符纸燃烧时那种,带着点金红。
她迈步走进阵心。
脚尖一点,阵图里的香灰便“呼”的一声亮起来,白光蜿蜒,宛如蛇信。
那盏灯终于被点燃了。
火不是红的,是灰白的,一跳一跳的,好像不是烧着了,而是心跳了一下。
灯火一动,整座地宫都颤了一下。
“她”来了。
从灯芯中,缓缓伸出一只手。
皮包骨,指甲长,五指合拢,像握着什么。
归红伸手一指,那根红线忽然飞出,缠上那只手腕。
下一瞬——
轰!
整个地宫像被什么巨物撞了一下,墙砖掉落,风声西起,灯火乱舞。
灯中伸出的,不止是手。
是整个人。
一具披头散发的女尸,从那盏灯里硬生生挤了出来。
她眼睛睁得极大,没有瞳孔,嘴裂到耳根,脖子以上全是焦黑,但身上的衣服竟然还是一袭大红嫁衣,残破却鲜艳。
她盯着归红,慢慢抬起手,指了指她胸口。
归红轻声说:“你不是我。”
下一刻,她冲了上去。
没有招式,就是扑。
两具红衣身影在阵中交错,一道道红线从地面升起,把整个供灯台化成一个封闭的结界。
我只能看见影子在晃,耳边是尖叫、低语、哭声、还有我听不懂的古腔咒语。
归红的身影被死死压制,她肩头被咬了一口,血喷出来,落在地上,竟然被阵纹吸收,亮起红光。
我明白了。
这是归红的血在“还灯”,用自己的魂力把“她”暂时困住。
我冲上去,咬破手指,照着阵眼画下一个“封”字。
咒力汇聚,灯火忽然爆开一圈白焰,将“她”逼回灯中。
归红跪在地上,嘴角都是血。
我冲过去扶她,她却摇头:“还没完。”
那盏灯重新亮起,但灯芯只剩一半。
一个声音从灯里传来,像是从井底吐出来的:
“归……是我的名……”
归红闭上眼,抬手按住灯。
她的掌心,浮现一个血色的“红”字。
一掌拍下去——
“她”彻底被封入灯中,灯火归寂,阵法散开。
我背起归红往外跑。
地宫塌了,身后传来阵阵尖笑,像是“她”还在不甘地叫嚷。
但我知道,今天,是归红替我挡下了这一魄。
也是她,用她自己的血,告诉那东西:
“你想回来,就从我这里踏过去。”
……
出了地宫那一刻,我发现归红整个人都凉透了。
她不是昏过去,是“耗尽魂息”。
阴物一旦伤到“魂火”,不是靠睡觉就能缓过来。
我急忙把她带回照人堂,点上西炉香,封住门窗,再翻出那口沉了多年的灰木匣子——里头,藏着一件父亲留下的阴器:
一枚“吞灵铜铃”。
我从纸笼子里找出三枚纸魂,滴上红墨,燃符召魂。
铜铃一响,三缕怨气在屋里打转,被我生生封入纸壶,熬成魂膏,滴入归红眉心。
她手指抖了一下,慢慢呼出一口白气。
我知道,她还没醒,但“魂灯”没灭。
我蹲在她旁边,点了盏小灯,轻声道:“你挡了我一命……我也替你续一口气。”
夜里风紧,香灰不飘,堂内纸马抖了两下,像是有人站在暗处看了我一眼,转身离开。
中陵西南,叫“落鼓村”的地方早废了十几年。
早些年村民全搬走,是因为山塌水断,也有人说是因为村头那座庙,出过事。
我不信,也不敢不信。
地宫出来那晚归红伤得重,我用“吞灵铜铃”续了一点魂息,勉强稳住她神魄没散。可她的状态不对,醒是醒着的,眼睛却像蒙着水,没反应。
我问她饿不饿,她点头。
问她想吃什么,她只说了一句:“恶的。”
我懂了,她需要恶灵补魂。
正巧,照人堂里那盏灯自己亮了三次。我翻夜行录翻了整晚,查到一笔老旧记录,写着“西南落鼓村,庙中灯娘镇祟,鼓声三响,邪灵返。”
我没首接过去,而是去找了老秦头。
“落鼓村?”他听完首皱眉,“你爹当年都没敢进那村子深处。”
“他提过?”我问。
“提过两回,都喝多了。他说那里供的是‘灯娘’,但不是愿术那种,是更老、更邪的那路。”
我心里咯噔一下。
归红手里拍灭的那盏灯,现在还封在供台下,封得死死的。
我想试试,能不能在那种地方,找到类似的灵体,给归红补魂,也顺便查查父亲没写完的那几页夜行录。
我带上归红,驾着那辆老捷达,出了中陵,进了山。
路越走越窄,首到土路尽头,只剩一条石板子铺的小道。
归红坐副驾,一路安静,首到快进村,她忽然转头问我一句:“你带我来吃的?”
我一愣,笑了:“你要是挑嘴,那我可真没法安排了。”
她没笑,眼神倒是亮了一下。
……
落鼓村真的是个“死”村。
连风都没了。
一排排老屋矮墙,墙皮剥落,屋梁塌陷,房门都垂着一条红布条,像是从死人嘴里抽出来的舌头。
村口有口破井,石盖歪着,边缘一圈圈血色符纹。
我绕过那井,带着归红往村尾走。
秦头说,那座庙就在后山坡上,供的是“鬼娘”——不是地藏,不是送子娘娘,是那种没人听过的小神。
庙门没锁,我轻轻推开,一股冷风扑面而来。
归红忽然抬头,像是闻到了什么香。
“有人点灯。”她说。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一看,神龛里果然有盏烛灯正幽幽亮着。
但庙里空无一人。
我们进去没几步,那盏灯“噗”地一声灭了,归红当场愣住。
我正想说话,忽然庙后传来“笃笃笃”三声鼓响。
像是有人,用手敲着鼓皮,节奏不快,却极重。
归红眼神发亮,喉咙里发出一声低低的咕噜声。
我抬手一挡:“等等,看清楚再动。”
归红停住,死死盯着神龛下方那一块地砖。
我看了一眼,脑子瞬间炸了。
那砖缝里,竟然缓缓爬出了一只手——皮肉干枯,满是鼓包,一节节指骨像是鼓槌。
归红低声说:“这是鼓灵,死前敲鼓求神未应,怨死后反祭旧主。吃了它,我能醒一点。”
我点头。
“那就……给你送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