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十一点半。
我把照人堂的门反锁,灯火熄得干干净净。
归红背着小布包,走在我身后,一步三停。
她好像并不怕,但又不像是毫无意识地走着。
更多像——她己经知道这条路我们一定要走。
我带了七段引线、一盏罩灯、一面铜镜和两根镇灵钉。没有桃木剑。
不是不带,是怕带了也没用。
我们打车到杨家井村口,再往里走就是全黑的路段。
司机都不愿进,说那地方出了事,晚上冷得跟掉冰窖似的。
我没勉强,给了现金,扛着法包自己往里走。
村里比上次来还冷,风贴着脸刮,像刀子细细地拉。
归红跟我并肩站在井边,看着那口井发了半天呆。
我手一伸,她就把袖子往上一卷,把那根刻着“归”字的红绳绕在我腰上。
我另一头系她身上。
“记着。”我低声道,“拉三下就往上走,不管我在哪。”
她点头。
井口己经长出点霉斑了,但盖子没换。
我照旧用砖顶住,罩灯点上,灯火压得极低,只亮脚下。
爬井的时候,我才注意到井内壁上有些新鲜的划痕。
像是有人不久前爬过。
灯光一照,那些划痕下头还有点暗红。
不新,却也没干透。
我心里一紧,加快下行速度。
落地那一刻,我没立刻动。
底下温度极低,呼出的气都结成了小冰花。
我点上第二段引线,从左往右点三盏灯。
七宿阵的纹路还在,只是被什么东西刮破了几段,像是挣扎后留下的痕迹。
走进主甬道,我看见前头那面石门开着。
我们上次封完就合上的,没人动过。
现在,它开着。
我没进去,先在门口插了镇灵钉,又拿出镜子朝里一照。
铜镜里什么都没映出来。
不是黑,是——镜面没有“光”。
我知道这说明什么。
我拿出最后一段引线,咬破指尖,往上一抹,点燃之后扔了进去。
火线划过空气,落在地上“呲啦”一声,照出一点亮光。
那亮光只停了两秒,就熄了。
但我在熄灭前那瞬间,看到一个影子,站在石门正中。
是她。
还是那张脸,还是那身衣服,还是那句没出口的话——她站在那,不进也不出,像是在等我给一个答复。
我握紧法包里的那张“引灯符”,深吸一口气:“她等的,不是我一个。”
我走进去。
归红没下来,但红绳绷得很紧,说明她站在井口没动。
地宫里的温度像是压着一整口冬天,脚踩在地砖上,鞋底黏得像粘着纸灰。
我举着罩灯,慢慢走进第二层室。
地面上,有水迹。
不是水,是墨。
黑的,亮的,像血又像漆,弯弯曲曲,从石门一路拖到了最深的那面墙上。
墙上画着一幅新的图。
不是阵图,是一张脸。
是我的脸。
我站在那儿,呼吸都有点乱。
她在画我。
是警告?是求助?还是在告诉我,她己经“看见”了我所有的东西?
我不敢多想。
我抬起手,轻声说了句:“我来了。”
石壁忽然渗出一道红光。
归红在井上,红绳忽然一紧,我被猛地往后拽了一下。
就在我失去平衡的一瞬间,石壁忽然裂了。
一道口子,从中间往两侧开。
里面,是空的。
但风,从里面吹出来,不是冷——是热。
是灼人的热。
像是地底封着一团火。
我心跳越来越快。
我知道,那不是井,是“囚灯”。
她在灯里。
她不想再等了。
石壁那道裂缝像是一张眼,红光从缝里渗出来,不猛,却刺人。就像是一双不属于活人的眼睛,在背后慢慢睁开,盯着你。
我站在那,手心全是汗,连罩灯都不太稳了。
井上的红绳还在绷着,归红没松,也没拽,说明她还在上面,可她有没有看见那道缝,我就不知道了。
我咽了口唾沫,踱了两步,尽量不踩那地上的“墨”,就那种黑亮得不自然的液体,总感觉不对劲,像某种……不是油,也不是血,而是怨气的实体。
我蹲下来,伸手摸了摸,是凉的,指腹还粘上了一点,沾了指甲盖那么大一滴,我赶紧在符纸上蹭掉。
“你到底想要什么?”我朝石壁问了这么一句。
当然我没指望她真回答。
可这时候,那红光居然动了。
就像一条被点燃的红线,从裂缝里往两边蔓延开,然后“咔啦”一声,整块石壁缓缓往内陷。
不是开门,是塌进去。
我连退三步,心都快跳到嗓子眼了,手己经伸到法包边上,可到底没掏那桃木剑——真到了这时候,你说拿个剑,顶个啥?
红光越来越强,映得我整个人都染上一层血色。
然后,那里面真的……走出来一个人。
不对,说是“人”不合适。
是她。
那个从井里唱歌、从墙上画脸、在纸人中被画出来的“她”。
这回我算是真见着了。
她还是那副模样,个子不高,十岁左右,小孩子的脸,但苍白得像纸,头发贴着脸颊,一动不动地披着。
她穿的还是那件白衣,可不是干净的那种白,是那种……泡久了的白,衣角还拖着水印。
她脚没踩地,就那么轻轻地漂着,跟地面隔着一寸似的,走得也不快,一步一步像是踩在水里。
“你为什么要画我?”我没忍住问了句。
她没有答。
只是继续朝我走。
我往后退了两步:“你是想告诉我什么,还是……你认错人了?”
她突然停下。
然后抬起手。
指尖往前一点,像是要指我,却又像是指身后。
我猛地回头——空的。
可就在那一瞬间,我脊背冷得像结了冰,因为我突然意识到,我不是自己一个人来的。
归红。
“红绳!”我低声喊了一句,扯了一下腰间那根红绳,结果绳子根本拉不动,像被什么东西咬住了。
我心里一沉。
她要下来了。
我朝那女影一瞪:“你要拉她干嘛?她不是你。”
那影子忽然就笑了一下。
嘴角很浅,眼角却弯得像哭。
然后她说话了,声音轻得像是一阵风从水面吹过来:“她不是我,可她有你。”
我愣住:“你想夺她?”
她不说话了。
但那红光却猛地窜起来。
然后我听见井口传来“咔”的一声。
是井口的盖子——被打开了。
归红下来了。
我心都提到嗓子眼,赶紧迎着那方向走过去,刚走两步,红光“轰”地一下扩散,地面都像动了一下。
那女影身形瞬间模糊,化成一片雾,整个地宫像被罩在红水中。
“归红!”我喊她名字。
黑雾中,归红的身影缓缓从井梯那边出现。
她下来了,身上那根红绳垂着,脚步慢慢的,可一双眼却死死盯着我。
不是以前那种木呆呆的。
是活的,是亮的,是……她在看我。
我想喊她,可声音卡在喉咙。
归红站住了。
然后,她抬手,指了指那片雾气深处——“她”消失的方向。
她不是被夺舍了。
她……是来帮我。
“你能看见她?”我问。
她点头。
“那你能拦住她?”
她想了想,然后朝我竖起一根手指。
“一次。”她的声音这辈子我第一次听见,沙哑、轻,却清清楚楚:“我只能挡她……一次。”
我点了点头。
这一次,就赌这一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