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照人堂那天,中陵下了第一场春雨。
天灰得像锅底,纸扎铺前的那口水缸冒着细泡,水面一层薄油,是前夜没清干净的香灰。
归红坐在榻上,看着窗外,指尖轻轻转着那张“愿断符”。
她看见我进门没说话,只侧头望了我一眼。
那眼神里,没有惊喜,没有忧虑,像是——看见你终于从井底捞回来,又不指望你能带走什么。
我把背上的包放下,坐在炉边。
水壶早己冷了。
归红忽然走过来,把炉火拨旺,然后把手伸进去,从火灰底下拽出一张老纸。
是我几天前压在炉底的《夜行录》残页。
我打开一看,页脚一行字被火烧黑,只剩一角,还能辨出三个字:
> “……旧灯村。”
我脑中一紧。
我父亲……果然知道这地方。
“你见过她了?”我问归红。
她没答,转身拿起毛笔,在旧符纸背后写了三个字:
> “她不走。”
我知道这不是抱怨,也不是诉苦。
是归红对那井下之人的判断——她没打算走。
也许根本没人想她走。
我这两天本想歇口气,给自己换一张床、补点水电账,可案子没让人歇。
火葬场老秦来了,手里拎着一只袋子,脸色像没睡三天。
“夜师傅,”他一进门,第一句话不是打招呼,而是:“西郊那场,炉子炸了。”
我起身:“死了人?”
“没死人,”他说,“但炉灰里翻出一样东西。”
他把袋子放到我桌上。
我打开一看,差点皱眉。
袋里不是骨灰,也不是尸块,而是一只纸头做的娃娃。
娃娃穿着红肚兜,嘴角咧着,五指张开,脸画得像笑又像哭。
“从哪炉子出来的?”我问。
“十三号炉。”他说。
“烧的是谁?”
他低声说了个名字。
我猛地抬头:“那是……上个月,那位大厂跳楼的男工?”
他点头:“烧完之后,炉底炸开,纸娃娃从灰里飞出来,一首蹦到门口。”
我闭了闭眼。
归红站在我身后,忽然伸出手,指着那纸娃娃肚子的位置。
我低头一看,红肚兜里,隐隐透出一点朱笔字迹。
我拿水刷开,底下浮出一行小楷:
> “我代他生。”
我背后一凉。
又是“代生”?
又是“续愿”?
我缓缓抬头,望向窗外那场阴雨。
“中陵这地儿……”我低声说,“是不是没人自己想活了?”
秦大爷点烟,叹了一口气:“你问问你爹。”
我摇头:“我怕……他也不知道。”
我收起纸娃娃,把它放进香盒最底层,压上镇魂符。
归红回到角落里,又开始画她那永远写不完的残符。
我知道,这活,是还没完的信号。
一口井没填,一盏灯没灭,一个替身没走。
第二天下午,我没去火葬场。
我去了图书馆。
中陵市图书馆的旧档案馆藏在地下一层,靠近城北防空洞改建的老楼。门口只有一盏黄色壁灯,灯罩是磨砂玻璃,罩子里早爬满了小飞虫。
我进门时,管理员正窝在小炉子边吃馍,见我来,只抬了抬眼:“查民国档?”
“查‘旧灯村’。”我低声说。
他愣了一下,眉头微皱:“这名儿……怎么有点耳熟?”
我递过去纸条。
他接过,看了半晌:“这不是灯村,是‘旧屯庄’。”
“这名儿,民国后改的,之前叫‘点头湾’,后来大水那年淹了,重建成了现在的‘杨家井’。”
我心一紧。
原来……灯村就是那片井下的“前身”。
“那有没有什么迁村记录?或者旧屋图?”我问。
管理员叼着馍,翻了翻身边的柜子,掏出一本厚册:“看这本,民国三十七年之前的迁建计划,都画在里头。”
我拿到手,蹲在角落里看了整整一个小时,终于在中间一页看到了那熟悉的七屋布局。
不是现在的,而是——一口井,七间屋,西正三歪,正中一道:“引灯通厢”。
我脑中浮现昨夜那盏纸灯,还有那女孩说:“我不是人。”
我翻到后页,有一栏文字注释:
> “七宿阴阵,不设庙神,封灵灯阵,用以压镇旧地怨脉,切不可毁。”
边上还有人用红笔批了几个字:
> “民国二十六年,大水,点头湾三日未干。”
我合上书,双手有点发冷。
这地儿压的,不是孤魂,是“怨脉”。
而她,只是这个怨脉里第一个化灯者。
我回到照人堂时,天己经黑了。
归红没在屋里,我一愣,屋角那口香炉冒着冷烟。
我正准备找她,忽然听见屋后响动。
我绕过去,看见归红正蹲在后院,手指在地上画着什么。
我靠近一看,是那张“七屋阵图”。
她在最中央的井口上,添了一笔。
不是人,不是符,是一只眼。
我蹲下问她:“你见过这图?”
她点了点头,手指在地上写了三个字:
> “她还活。”
我低声问:“你见过她?”
她没动,只把手伸进口袋,拿出一样东西。
是一张纸条。
上面画着火,一口井,还有一个人在井口站着,头发乱披。
纸条背后写了一句歪歪扭扭的话:
> “火灭之前,她会上来。”
我回头望了一眼照人堂那盏炉灯。
火还在跳,可那影子却落得很长,长到炉后,像贴着一个人影。
我缓缓起身。
“归红。”
“去备一下东西。”
“我们得在火灭之前……进一次地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