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晚没回纸铺。
天一黑,村就像塌了一层天。
月亮不见,风声低到像水流。
我没进老太太家,而是在她门口对面那间废屋里守着,墙裂,屋顶漏,但正对井口。
我拿出罩灯,只点了半盏光,贴在墙角。整屋笼在模糊的影子里,像是在水下。
夜里十点,村里鸡叫了一声。
不是打鸣,是尖叫。
然后第一扇门自己开了。
是“反门”。
开门的人不是人,是一个弓着身子的黑影,从门缝里爬出来,脚先落地,然后是手,然后是头。
头是反着的,脖子拧了快半圈,脸朝着天,嘴咧着,笑着走出了门口。
它没有看我,但我知道,它知道我在看。
我压低气息,不敢动。
它走到井边,站着,一动不动。
接着,“胎门”开了。
一个披头散发的小孩走出来,穿着肚兜,脚步一点声音没有。
她手里提着一盏灯,那灯没有火芯,只是一团雾。
她走到井边,把灯放下,对着井口跪下。
然后唱了起来:
> “月亮走,夜不眠,
井边小人来点灯。”
我一字一句听得清清楚楚,冷汗顺着脖子往下淌。
“灯里不是灯,是眼……”
她唱到这句的时候,第三间屋开了,是“鬼门”。
门后伸出一只手,苍白,细长,抓着门框,发出“嘎吱”一声响。
我知道,不能再等了。
这不是“她”来,这是“她”点人,要找谁入替。
我咬破指尖,掐诀念咒,把那半盏罩灯往天上一抛。
“魂灯照井,天眼还光——破!”
罩灯在空中一亮,像有人在夜空里划了一刀。
七扇门猛然一震,黑影齐齐回头,看向我藏身的方向。
我心一紧。
破阵失败了。
我跳出破屋,脚一落地,那口井忽然“哐”地震了一声。
水没溅,声却大得像石头落山谷。
从井里,慢慢升起一个东西。
是一张纸。
红边黄纸,上面画着一幅脸。
是我。
我看着那张纸,心都凉了。
这是“点人纸”。
我被写进她的灯阵里了。
这时,第西间屋也开了,是“无门”。
门内黑得像布,风从里头吹出来,纸人飘了一下,落在我脚边。
我低声骂道:“她真想拉我下去。”
我从法包里摸出镇魂钉,刚要布阵,忽然背后一阵凉风扑来。
我回头一看,是个老人站在墙后。
不是鬼,是人。
是秦大爷。
“你退。”他说。
我一惊:“你怎么来了?”
“这灯阵你破不了。”他说,“这井,是你爹当年封的。”
我愣在原地。
他看了我一眼:“我带你下井,去见她。”
“谁?”
他叹了口气:“你要找‘她’的名字,不如亲自问问她自己。”
“今夜若不解,她来年就不是来点灯,是来翻村了。”
我点头。
我们各自咬破指,点符烧纸,一人提灯,一人举镜,走到井前。
我看着那张画着我的纸,轻轻一撕。
井底,传来一声细小的笑声。
“我等你很久了。”
我深吸一口气:“那你告诉我,你是谁。”
秦大爷点头:“下去。”
我们,一前一后,入井。
井梯年久失修,踏步间嘎吱作响。
我一脚踏下一层,身后的风仿佛被撕开了一线,贴着我后脊滑进井中。
秦大爷在前,灯提得稳,火苗不大,却从不晃动。
他低声道:“别说话,别问她名。”
我忍着没开口。
井底不深,但底下却不是实土。
我们脚落之处,是一片陈年石板,潮气扑面。
灯光往前扫,前方有道斜坡,墙体干裂,但符文犹在。
那是茅山旧封术——“七宿逆阳阵”。
我认得,我爹当年手书里画过。
“你爹那年,就是从这里下去的。”秦大爷低声说,“那时候她刚醒,灯门七开,村里死了仨,活埋了两个,才封住。”
我问:“她是什么?”
“我们不知道。”他沉声说,“只知道,她不是鬼。”
“不是鬼?”我愣住。
“她……是灯。”
我脑中一震:“什么意思?”
“她是灯下凝聚的东西,死了太多人,愿太重,冤太深,一年一人点灯,三十年成形。”
“那是谁在替她点?”
“井里。”他抬头看了我一眼,“井不是封她,是供她。”
我头皮发炸。
“你爹不愿杀她,只封了,留一线光,说将来若有人能问出她的名,就让她回去。”
“为什么不杀?”我咬牙。
“因为她也只是被拿来许愿的。”
我们说话间,前方己到尽头。
是一口干井底的石室,中央摆着一张旧桌,一盏纸灯静静站着,灯芯是一截发黑的发丝,绕着纸条。
我一步步走过去,那灯自己亮了。
不是火,是光。
冷白的,像电光,却无源。
光亮中,纸条慢慢烧了,一字一字露出来:
> “我不是人。”
“我被你们当作灯。”
“现在,我要看你们。”
我手心一紧,背后的空气忽然波动。
我转身。
她站在那里。
不高,十岁左右的模样。
一身湿漉漉的白衣,头发盖住半张脸,脚不着地。
她看着我,眼里没有情绪。
我咬了咬牙,低声说:“你是不是那个孩子?”
她不动。
但她背后的墙体忽然自己裂开,露出一张张人脸,浮雕似的,从墙中探出,哭着、笑着、喊着,全是小孩。
“她们,和我一样。”她说。
声音不是从口里来,是整个石室在说话。
“你来,是替你爹。”
我点头。
她盯着我:“你要我走?”
我说不出话。
她忽然笑了:“你不敢。”
墙上的人脸忽然齐齐张嘴:“还我灯,还我灯,还我……”
我后退一步,掏出镇煞钉,但没拔。
她不动。
“你叫什么?”我问。
她盯着我,眼神一沉:“你敢问?”
我闭上眼,手指摸向袖中的那张“归红写的符”。
符纸入手,一股热意从掌心传来。
我再睁眼。
她己不见。
桌上的灯灭了。
石室又黑了。
我退后一步,低声说:“她没走。”
秦大爷走上来:“她知道你不是来封她的。”
我抬头:“那她等我干什么?”
他没答,只说:“回去吧。今晚,她放你一马。”
“以后呢?”我问。
他叹气:“你得替你爹,把她送回去。”
“去哪?”
“她自己的地方。”
“那是哪?”
“她也忘了。”
灯灭了,我们顺井梯爬出地面。
井口那七间屋,不见了。
村子一如往常,只有风吹过草。
那晚,村里无一人死亡。
但没人敢再靠近井口。
只有我知道——
她还在灯下,等人再点一次灯。
这事,没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