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陵春寒,三月头,雨水未至,夜风倒像是从井底吹来的。
归红这几日不言不动,屋里却比从前更静了。
香灰自己坍塌成线,纸人还未扎好,背后就自己起了纹。连我自己,也时常在深夜惊醒,梦见孩童坐在窗沿,一边晃腿一边唱歌。
不是幻觉。
是“她”来了。
这天早上,秦老爷子来纸铺,拎了一壶酒和一包榨菜。
我看着他那双冻得发红的手,说:“哪风把您吹来了?”
他叹了口气,坐下,掏出烟卷:“昨天镇里打电话,说下乡一村子闹事了。村里娃一个接一个梦游,嘴里唱同一首歌。”
我挑眉:“哪村?”
“叫‘杨家井’。”
我脑子里“嗡”了一下。
中陵市地图上,这村子早被划出城区,成了一个不通公交的小角落。
“那地方……还有人住?”我问。
秦大爷点头:“剩几十户。多是老人。你记得那水库淹村的事吧?那村子就是旁边的。当年一井未封,说是底下冷气太重,不宜封死,就这么一首留着。”
我想了想,问:“歌怎么唱的?”
他犹豫了一下,从兜里掏出一张揉皱的纸,递给我。
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几行:
> “月亮走,夜不眠,
井边小人来点灯。
灯里不是灯,是眼,
你问我,我不敢言。”
我读完,手心有点凉。
秦大爷叹气:“镇里人怕出事,压着不报。可那村头的狗都疯了,三天前有娃掉井了——半夜爬起来自己跳下去的。”
我点了点头:“地址给我。”
他从包里摸出张地图,上面圈了一个红点。
“还有……”他顿了顿,“村里人说,这歌不是新近才听见的。”
“什么意思?”
“他们小时候,就听老人说,井里头有个东西,三十年出声一回,谁听见,就要替它守三十年。”
“那上一个是谁?”
秦大爷点了根烟,语气沉了:“村里没人记得了。只说,是当年大水之前,那口井最后一次冒泡的时候,有个孩子失踪了。”
我不再问,起身收拾法包,拿上净灵绳、八卦镜、镇煞钉。
归红站在门口,看了我一眼。
她手里,攥着那张符纸。
我走过去,低声说:“你留下。”
她没动。
我伸手按住她的手腕,轻声:“你还没醒,不该进那种地方。”
她垂眼,松开手,把符纸递给我。
上头写着两个字:
> “她来。”
我把符纸叠起,揣进怀里。
“那就看看,她到底是谁。”
我踏出照人堂,天边灰黄。
那天夜里,我到了杨家井。
村子果然破得厉害,电线杆歪着,房顶塌了一半。
风一吹,草丛里就响起哼哼唧唧的声音。
村口只有一个孩子在地上画圈,嘴里哼着小调:
> “你问我,我不敢言。”
我心底一下凉到底。
我知道,这事,不是愿。
是“井”要说话了。
杨家井的夜是死的,哪怕鸡叫了两声,也像是在提醒自己别出声。
我在村口睡了半宿,风吹得眼皮生疼。
第二天早上五点,天没亮透,村里一扇门咯吱开了。
一个老太太出来倒水,穿着青布棉袄,头发全白。
我站起身,走过去:“大娘,我是镇里派下来看情况的。”
老太太扫了我一眼,没答,只是倒完水后忽然说了句:“你昨晚没进村。”
我愣了:“我就在村口守着。”
她摇头:“你在村口待着不假,但你看的不是这村,是井里的。”
我心一跳:“您说什么?”
她转身回屋,过了片刻,又走出来,手里拿了个破油灯和一张蜡黄的纸。
纸上画着一幅图——一个村庄的俯视图,正中一口井,西周是七间房,房顶标了字:
> “新门”、“旧门”、“反门”、“鬼门”、“无门”、“胎门”、“灯门”。
她抬头望着我:“这是你昨晚看到的村。”
我盯着那图,忽然觉得后背发凉。
她继续道:“每三十年,井下那‘她’,就要换一批人来看灯。”
“看什么灯?”我问。
老太太抬手指了指自己手里的油灯:“你看不见灯的时候,她就来了。”
我手指轻颤,指着那张图:“这七间屋……真的存在?”
她点头:“那是‘她村’。”
“她”是谁,我不敢问。
“娃子,你知道为啥这村三十年没人搬走吗?”她低声说。
“因为这村人都在还命。”
“当年水淹老村,有个女娃,是在井里活活困死的。井是封了,可她不肯走,她说,‘只要有人听我唱,我就不走’。”
“那她……三十年来过几次?”
老太太叹了口气:“三次。”
我知道,第一次,是她死的时候。
第二次,是三十年前。
这次,是第三次。
我低声问:“她要干什么?”
老太太抬头看我,脸上的皱纹像是纸皮。
“她要回来。”
我回头望了一眼村口,那口老井正对着我。
风吹过来,井盖吱呀一响,像是有什么手指,在底下敲。
我转身就往井边走。
到了井口,我俯身往下一看。
下面黑得不正常,不是黑,是“被遮住了光”。
我点亮罩灯,放下去五米,灯光忽然熄了。
不是灭,是“被吞了”。
我把绳子拉回来,灯面冰冷,玻璃上浮着一句话:
> “门还没关。”
我头皮炸开。
灯是死物,怎么会有字?
我再看,那句字己经化成水痕,滑落在我指缝里。
我低声咒道:“她己经在村里了……”
我没时间犹豫,转身去找老太太,想问那七间屋在哪。
可回到她家,门却关了。
门上贴着两行红纸,纸还新。
上头写着:
> “今夜灯人归,
三更莫回门。”
我知道,这事,要在今晚,见她一面。
她是谁,我还不知道。
但她己经开始——数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