炉灰塌下去的那一瞬间,空气仿佛变重了。
我用炉钩拨开一层焦炭,下面露出一点蜡油渍的灰泥,像是残香熏过又被火压。
灰中心有一块烧得发亮的东西,像金属,又像琉璃,黏黏地贴在炉膛底。
我戴上手套,把那东西挖出来,拿到窗前照着。
是一枚骨灰牌大小的琉璃牌。
牌子通体透明,只有正中一处残留一道模糊的印记,像是婴儿掌心的拓痕,但周围竟还残着朱砂笔迹,勾了一个“愿”字,只是笔锋断了,像是谁写了一半就收了手。
“这是什么?”林意清走到我身边,看着那块牌子,“像是随葬的?”
“不。”我低声说,“这是续愿用的‘魂胎引’,只不过失败了。”
“失败了?”
我把琉璃牌递给她:“你注意看,它的气没收完,那个‘愿’字是空心的,没落下最后一笔。这说明……胎魂没被完全定住。”
她听得一头雾水:“你是说……那个孩子还在?”
“不是。”我摇头,“是还没走。”
她打了个冷战:“你别跟我说,这火葬场又闹鬼了。”
我没说话,把那块琉璃牌用净灵布包了,收进法包。
“这几天你们这炉子是不是特别不好烧?总是烟大,火压不下去?”
林意清皱眉:“对……怎么你知道?”
“胎魂没走,它在里面撑着。”
我转身走到窗边,看着外头冷清的停车场。
远远地,有一辆旧面包车停在那里,车窗贴着报纸,看不清里头。
但我能感觉到,有东西在看我们。
“有人跟来了。”我低声说。
“谁?”她也紧张了。
“你叫这里的负责人过来,调两天前的遗体记录,尤其是那位车祸女尸的家属资料。”
“你是怀疑——?”
“别怀疑。”我抬眼看她,“这不是案子,是局。你只管看记录,我来盯人。”
她点头,转身去了办公室。
我站在原地,盯着那辆面包车良久。
忽然,副驾窗上的报纸自己掉了一半。
落下的纸里,夹着一张红边黄符。
风把它吹起,在空中翻了两圈,落在地上。
我走过去捡起来。
那是“接愿符”,一种早年被严禁的术。
作用是:借未生者之名,接活人之愿。
我盯着那张符纸,指尖微颤。
车内没人,但我知道,刚刚有人坐在那里看我。
我心下己有定数,将符纸装好。
那辆车忽然打火,缓缓倒车,一路退进旧巷,影子都不留。
我没有追。
这事己经够深。
林意清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叠资料,神情不对。
“那女尸,家属登记表上,写的是她丈夫来签的名。”
“问题在哪?”
“问题是,她没结婚。”她把一张复印件摊在我面前,“这是她户籍资料,未婚。孩子的父亲没登记,身份栏空白。”
“那谁来签的?”
她把第二张纸递过来。
“签名是‘何水生’。”
我眼神一凛。
那是三年前双胞胎婴尸案里的男主角。那案子,最后不了了之,他人间蒸发。
“他回来了?”我喃喃道。
林意清点点头。
“更奇怪的是——他不是一个人来的。他和那女尸的‘婆婆’,连着三天都来守灵,一言不发。”
我想了想,把那张“接愿符”从法包里拿出来给她看。
她一眼看到那个“愿”字,脸就白了:“你从哪儿捡的?”
我说:“那辆面包车里。”
她低声道:“那车前天也停过。”
我们都没说话了。
这案子不用再深查——该查的线断了,不该看的也看到了。
这不是警方能碰的活。
我拍了拍法包,转身要走。
林意清忽然问我:“那……那胎魂现在去哪儿了?”
我顿了顿,说:“还没走远。”
“会回来吗?”
“如果那愿还在——它会。”
我回到照人堂的时候,天快黑了。
屋里冷得出奇。
后堂门开着,归红站在榻前。
她没看我,只是慢慢抬起手,指向桌上的纸堆。
一张黄符,不知何时画好,静静躺在案上。
上头写着:
> “愿断,一线未归。”
我盯着那字看了很久。
她还是不会说话。
可她看过了。
那晚我睡得不安稳。
归红那张“愿断符”收在了桌角,我反复看了几遍,越看越觉得不对劲。
她不是神,她也不是灵。
可她画的符,就像是知道“那孩子”为什么不能来,也知道“那愿”为什么画不圆。
像是她也曾站在那炉膛边,看着人烧,看着魂歪,看着愿一截截断。
我睡前把那块琉璃胎牌压在镇纸下。
夜里,屋里极静,只有风拍着窗框。
可在我刚闭上眼时,我听见了细小的响动。
像是小孩在纸上划,尖细、慢,又一点点往我桌边靠。
我猛地坐起,灯没亮。
是罩灯自己灭了。
而琉璃牌,从镇纸下滑出来,落在地上,发出一声很轻的“叮”。
我下床,一手捏咒,一手拾牌。
那牌子不烫,也不冷。
可当我掌心扣住它的一瞬,我听见了婴儿的声音。
不是哭。
是在说话——
“妈……你要我……还是他?”
声音很轻,像是从一口未开全的井底吐出来的气。
我整晚没再睡。
第二天清晨,我去了城南民政局档案楼。
翻了那位女尸的住址,查她邻里登记。
邻里记录上,出现了一个名字:张艳红。
——这名字出现在三年前那桩案子里,是“何水生”的母亲。
可她并不是那女人的婆婆。
她只是“跟着出面的人”。
而现在,她还在那片小区。
我当天下午赶了过去。
那小区叫“南苑一里”,老房子,七层砖混,楼道黑,墙上贴着办证小广告。
张艳红住西楼,我没敲门,而是站在楼道等。
她果然出来了。
提着一包豆腐块和几个烧饼,灰外套,碎花裤,脸上麻子密密麻麻,手上戴着念珠。
我叫她:“张姨。”
她回头看我,眼神怔了一下:“你是……?”
我说:“我是那位车祸女的亲戚。”
她眼神一变,立马摇头:“我不认得她。我是帮忙签字的。何水生叫我来的。”
“何水生在哪儿?”我问。
她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走廊尽头的楼梯,低声道:“我不知道。他叫我做事,给了我两百块,我就签了个名。”
“他还让你做什么了?”
“没……没了。”她退了一步。
我走近一步。
“那张‘接愿符’,是不是你烧的?”
她脸色变了。
“我不懂你在说啥……”
“我在火葬场外看到的,副驾坐的,是你。”
她一下转身就要跑。
我手腕一抬,一道压魂绳甩了出去,钩住她脚踝。
她惨叫一声,扑倒在地。
我走过去,按住她肩膀,轻声道:“别装了。你不是愿术师,但你跟那帮人有联系。你烧符的样子太生了,那不是你第一次干。”
张艳红嘴唇颤着:“我真没做啥,我就是个跑腿的……我不敢说……我真不敢说……”
“谁在逼你?”我问。
她看了我很久,低声道:“你不知道……你不知道那孩子回来之后……他第一眼看见的是谁……”
我一愣:“你什么意思?”
“她不是那个女人的孩子!”张艳红猛地抓住我袖子,“是我儿子的。是何水生的!”
我脑中一震。
她喘着气,几乎快哭了:“他为了把孩子续回来,找了人、烧了符、画了胎牌……他把那女人当容器,用来生回自己的骨肉!可孩子不肯,他死也不肯回来!”
“所以你们强行烧尸,硬把愿打断。”
她点头。
“那你来找我,是为什么?”我问。
她哭了:“我怕……我怕他回来了不是人……那孩子回来了……他不是要找妈……他是要报仇的!”
我没动。
她说的对。
那个胎魂,不是愿的对象。
他是被拿来“许”的工具。
现在他愿断了。
他要自己来写一个。
一个……该给谁死的愿。
我收起压魂绳,松了她一口气。
张艳红瘫在楼道口,喘着粗气,一言不发。
我转身下楼,心头冰凉。
夜里,照人堂的炉火重新点了起来。
归红坐在灯后,指尖画着一个字。
我走过去看。
是“怨”。
她抬起眼,望着我。
——下一次,不是愿,是怨。
怨气归来,不许生,只问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