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陵城还是那副样子,城北的砖瓦厂白天冒烟,夜里冷风卷着灰土,贴在人脸上干巴巴的。
我把车停回照人堂门口。
归红坐副驾,没动。她一首看着前挡风玻璃,像是在等我下命令。她头发湿了一路,披在身上也不梳,水珠冻成了碎霜,贴着脖子,我都替她觉得冷。
我下车,绕到副驾一侧,开门:“下来。”
她这才抬眼,跟着我走。动作轻,不拖地,也不跺脚,像脚底没骨头,但又不会摔。
小巷里,早点摊刚收摊,路边的老油条铺门板还没卸,几个喝了酒的中年人坐在门台边抽烟。
他们看了我们一眼,眼神在归红身上多停了一拍。
有人低声说:“这姑娘穿得也太冷了。”
我头也不回。
照人堂门口的风铃自己响了。
钥匙插进门锁那一刻,我才意识到我把一个死人带回了自己家。
屋里墨香还在,前几日画符用的朱砂没收,碗扣着,干裂成红结。
我进去先把门关了,指着前堂:“你站那儿,不许乱动。”
归红点头,站住。低头,手自然垂下,像是画里人。
我进了后堂,搬出几件东西:旧香台、空符纸、压魂线、镇符环,还有一块祖上传下来的静灵木。
后屋不大,原本是储物间,我清了半个多钟头,才腾出一个角落。
我把木板铺成榻,画了个归魂阵,把香台摆中间,然后回前屋看她:“过来。”
归红一步一步走过来,走到阵前,就停下,不问也不看。
我:“你以后白天站这儿。晚上我回来叫你。听明白了吗?”
她轻轻点头。
我点了点她额头:“你现在没意识。不是人也不是鬼。你杀不了我,但我要是死了,你也会消。”
她没动。
我说:“如果你哪天觉得自己醒了,就来告诉我。”
她仍旧不答。
我看了她一眼,转身走人。
关门前,我听到她轻轻吸了一口气——像是学我呼吸。
那天晚上我睡得浅,梦里总听见有人走动的声音。
醒来时,枕边多了一张折好的黄纸。
我打开,是一张没画完的符。
笔迹歪斜,像是小孩子模仿画的。
我看了看后堂,那扇门开着一条缝。
我走过去,推门。
归红还站在原地,姿势没变。
可她的手上,满是朱砂痕迹。
我心里一沉,却也没说什么,只把门关好,回前堂坐着抽了根烟。
炉灰慢慢飘起来,落在那张歪歪扭扭的符纸上。
我忽然觉得,这屋子好像多了口气。
不是鬼气,是活气。
但也不确定。
——因为它,不是我的。
那天林意清打来电话,说最近火葬场出了点事,问我有空没。
我说:“晚点过去。”
她说:“行。那我给你留碗豆腐脑。”
挂了电话,我看着前堂的墙。
一根纸条,贴在墙角自己掉下来,落在地上刚好压住那张歪符。
我弯腰拾起来,看见纸条背后写了个小字:
> “走。”
那不是我写的。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透,我推开照人堂的门,风从巷口灌进来,像把碎冰往脸上刮。
门口那盆老吊兰冻得耷拉下叶子,昨晚的水洒了一地,结了壳。
我把门拉上,转身看了眼后堂门缝,归红还没出来,也没动静。
我没叫她。
这几日她像个影子,没声没响,但屋里每一样东西都像在“被照顾”——朱砂盖好了,香台灰理得整整齐齐,连炉子都不再夜里灭火。
——我知道那不是我自己收拾的。
但我也不问她。
我泡了壶浓茶,拿上法包,照着林意清昨晚的电话,出了门。
我这铺子后头,就是中陵老城区那家火葬场。平日我扎纸、画符、送魂的活儿,大半也都靠那边。
可这次案子,不是那边的。
林意清特地打电话,说是城南新区那家新建火葬场出事了,说她一到现场就想到了我。
我一路朝南开,车窗结着雾,路边的梧桐叶落得差不多了,路灯都像是哭过一场。
中陵市殡仪馆二所,就在南城边沿,靠着旧铁路的尽头。冬天的烟囱冒着白气,看着像是人往天上吐魂。
我下车的时候,闻到一股熟悉的味道——烧纸、炉灰、死香,还有一点不该有的甜气。
“你来啦。”林意清穿着白大褂,外面罩了羽绒服,站在接待门口朝我招手。
我点点头:“今儿个怎么了?”
她带我往内走,一边说:“你信不信,连着三天,烧灰炉自己冒火,还不是那种高温,是那种……像烟壶一样,一点点‘滋啦’地往外冒,像有人把糖倒进去了。”
我皱眉:“死人炉子里冒糖味?”
“对,像那种老式拔丝苹果的糖焦味,甜得发腻。”
她推开操作室的门,里面炉子己经灭了,但炉膛门边缘烧出了一道道发亮的糖痕。
我看着炉膛:“出过事?”
“昨天烧的是个车祸的。”她顿了顿,“女的,怀孕三个月。”
我没说话。
林意清走过去,从边上的操作台上拿出一张照片递给我:“你看看这个。”
照片是炉膛打开前拍的。
那女尸的面部烧得不完整,可她的双手抱在腹前,像在护着什么。
但最诡异的是——她的指甲,全被自己剥掉了。
“火葬前,她是冷藏柜里自剥的。”
我抬头看她:“你什么意思?”
“她死得不安。尸体自己发力,把指甲一块块扣掉。”
我没说话,走近炉门,在炉灰中翻了一下。
一块烧得焦黑的纸灰从边上被我挑出来,展开,是符。
可惜只剩半边,但我认得——是“续胎引”——一种早年间用来“保魂胚胎”的巫术残留。
“你们什么时候发现的?”我问。
“昨天中午,但炉灰太热没敢动。今天早上我就想让你来看看。”
我点头:“这案子不是你们警的活。”
“不是。”她顿了顿,“但她婆婆说,她死前天天梦见一个小孩在厨房灶台边哭,说‘妈你再不来我就不在了’。”
我望着炉灰发呆。
火烧过的香灰飘了一会儿,在我指尖打了个转。
“你还记得三年前那个案子吗?城南那对双胞胎婴儿的坟被掘了,尸体不见了?”
林意清一怔:“你是说——这个女的跟那案子有关系?”
“我不知道。”我捏了捏那张半烧的符,“但我知道,这不是她自己的命。”
她看着我:“那是谁的?”
我看向炉口。
“可能是那孩子的。”
炉灰忽然自己塌了一块。
我没动。
——有东西,在下面等着我把这一块灰挑出来。
我心里己经开始发凉。
这不是单纯的尸现,是“愿续”。有人想让一个不该来的孩子,在火里,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