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亮,雨终于停了。
我坐在捷达车里,手里捏着那截断掉的红线,指甲缝里都是纸灰,红的、黄的、符墨干了结成渣,像谁从我手心里撕出一段命来。
后座放着纸包,是老太留下的那堆愿书和纸人屑。
我不想碰,但也不敢丢。
林意清站在路边,一边拿暖壶给老太倒水,一边跟派出所交接情况,说案子不立,算自愿隐患排查。
说白了,没人死,也没人活得明白。
——这事就这么过去了。
她走回来,打开副驾车门,坐下没说话。
我抽了根烟,刚点着就掐了,烦得很。脑子乱。
林意清看了我一眼,轻声说:“老太有点事,说要见你。”
我抬头:“她还说得出话?”
“清醒着。”她顿了顿,“她说,她以前见过你爸。”
我没接话。
林意清继续说:“她记得,那年她儿子刚出事,冬天,有个人来敲她家门,说他能帮她‘把想的人留一留’。”
“穿灰衣服,瘦高个儿,手里提了盏没灯芯的灯。”
我心里“咯噔”一下。
林意清继续:“她说,那人没收她钱,也没说自己叫啥,就给了她一张纸和一张画好的纸人,说‘把愿写上,放进纸人肚子里,愿就算起了’。”
我低头不语,手里那截红线像突然变重了。
过了几秒,我说:“1986年?”
林意清点点头。
我翻开背包,从夜行录最厚的那本里,抽出一张泛黄的纸。
那纸不是正文,是我爹夹进去的,像是临时笔记,边角折了三道,字迹淡淡的,但还看得清。
> “中陵老宅,王姓妇人,误引愿,未察源。愿不生异象,唯觉纸魂无主,疑有人布术。”
> “丙寅年,腊月廿五,灯前起愿。”
我指尖抖了一下。
“腊月廿五。”我低声说,“刚好是小年夜。”
林意清看着我:“什么意思?”
我没说话,把笔记收起来,点了点车钥匙,发动引擎。
“你去哪?”
“我要去看看那年冬天的夜里,到底有几户人家,愿望不是自己许的。”
林意清靠在座椅上,闭了闭眼,声音低下来:
“你爸……是不是那时候,就知道有人在‘引愿’了?”
我没回她,只是往前开。
路口灯还亮着,黄灯闪了几下才灭。
我心里想着那个老太说的那句话:
> “他说孩子不想走,我就让他留下了。”
她不是术士,不会画符,不会扎人。
但她动了心。
术,不是她学的,是被人递进她手里的。
而这本夜行录,从第一页开始,就是在记录一个又一个——
被“引”出来的愿望。
我把红线丢进副驾的香灰盒里,轻轻一按,火苗蹭地蹿了一下,红线一瞬烧干,灰往东倾了半寸。
像是风,在引它动。
我低声说:“愿没完,术就不散。”
“我得继续走。”
正月过完没几天,街上的爆竹灰还没扫干净,照人堂的门头被烟熏得发黄,我坐在铺子里,手上正在改一个没画完的“百日送魂符”。
天刚化冻,地气还湿,屋角返潮,把我一箱纸扎头糊成了两个连体人,正气得我想砸火盆。
这时候,有人来了。
是老客户,李勇。
火葬场那边的杂工,瘦高个儿,头发稀得像草根。他站门口半天不敢进,首到我朝他招了下手,才像放下什么石头似的,抻着脖子进来了。
他提着一口红白塑料袋,里头是两包散装烟、半瓶二锅头,还有一张褶皱得不成样的红纸,纸边烧了一角,像谁偷着在火盆里烘过。
我瞅了一眼:“你哪儿又搞事了?”
李勇咧咧嘴,声音低得跟背后有人听似的:“不是我……是我婶家那边,青圩村,老家那头。”
我挑眉:“青圩?你不是好多年没回去了?”
“是啊。”他眼睛往屋角瞟,“可她前几天打电话来,说村里怪了,吊脚楼那儿,又出事了。”
我一听“又”字,心头一动:“以前出过?”
李勇点点头:“八九年那会儿,有个女的上吊,人是吊在半空,脸朝地,眼睛睁着喊‘救命’,你说……她怎么还能喊得出来?”
我没说话,只是把茶壶推过去:“坐下慢慢说。”
他坐下,掏出那张红纸,递给我。
纸是那种老式红喜字纸,上头不是写喜,是写了一排潦草小字:
> “吊魂三响,莫回第三声。”
我盯着这字,没动。
李勇小声说:“我婶说,这东西是他们家灶台底下翻出来的,老一辈传的,她本来都忘了……”
“可前两天,吊脚楼又响绳了。三响了两下。”
我点了点头,手指在桌上敲了一下。
“人死了?”
“还没有。”他犹豫一下,“可那栋楼后头的井,昨天有人说……水里看见头发了。”
“你想让我去?”
他没敢抬头:“你要是不愿意,我能理解。”
我没说愿不愿意,我只是看着那张纸,半晌后低声说:
“这种事,等到第三响,就来不及了。”
“我去看看。”
李勇松了口气,连忙站起来:“辛苦你了柳师傅。”
我点头:“明天早点,天还潮,井口的气重。”
他临出门前犹豫一下,说:“我婶说……那楼上的绳子,动了自己结。”
我抬眼:“什么结?”
“活扣。”
我心里咯噔一下。
——活扣是给活人用的,死人用的是死绳,不留口。
这回不是吊死人,是等人走上去。
等“绳子自己收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