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准备起身,耳边忽然传来“咯吱”一声。
不是屋里的门响,是外头楼道的木地板,被什么东西踩了一脚。
林意清也听见了,她抽出手电朝门口照。
我摆了摆手,示意她别动,然后从背包里摸出一枚铜钱,拇指一弹,落地。
铜钱刚着地,“哐”地弹了一下,朝屋外滚了出去——一路滚得飞快,滚到门口,自己停住了。
紧接着,一只脚从门口落下来,踩住了铜钱。
我们俩都没说话,就那么看着。
那脚穿着一只红布绣花鞋,鞋尖还沾着水泥灰,鞋面上印着一朵歪歪斜斜的莲花。鞋子是新的,但那只脚,苍白、骨头突起,像从棺材里搬出来的。
“老太?”林意清声音发紧。
我咬着牙不吭声,盯着那只脚,默默地从背后抽出镇灵钉。
那脚站了一秒,没再往里走,而是缓缓转身,顺着楼道,一拐一拐地走下去了。
我们快步追出去,楼道里灯光昏黄,楼下空地原本空无一物,此刻却多了一张红色八仙桌。
桌子就摆在楼门前的空地上,桌上摆着馒头、鸡腿、长寿面,还有几只红杯子倒着插着筷子。
桌边,坐着十来个“人”。
不,说是人,不对劲。
他们都穿着老式寿衣,头上包着白布,脸色灰扑扑的,身子一点不动,像是……像是纸糊的。
我慢慢往下走,眼睛扫过每一个“客人”。
他们脸上都画着笑,嘴角涂红,像舞台上的假面。
而他们每个人的胸口,都贴着一张黄纸。
黄纸上写着的,全是一样一句话:
> “愿她长寿。”
我走到桌前,一阵风吹过,那些纸人一起歪了一下,整张桌发出轻微的“咯啦咯啦”声音,像骨头在碰杯。
林意清脸色发白:“你说这是……谁弄的?”
我低声说:“不是别人弄的。”
“是老太自己引的愿……但她引了太久。”
“愿没破,术没停——她把整栋楼的人,全请来给自己贺寿了。”
林意清声音哑了:“那些不是人?”
“不是现在的人。”我说,“可能是这楼里以前的住户,可能是早死的,也可能——根本不是人。”
“这不是一个愿。”
“这是一场‘续愿术’。”
我顿了顿,看着那群纸人,喉咙发干。
“她……想让别人替她一首活下去。”
我们重进楼道,楼内“寿愿”术场开始蔓延,纸人不只是坐着,有的己经开始在楼里走了。
灯。要坏,符要落,雨要不听话地打窗子,玻璃外有人在笑。
我站在三楼楼梯口,手指还搭在腰间的镇灵钉上,汗己经顺着背心滑了下来。
外头雨越下越大了,啪啦啪啦打在楼道的窗户上,那窗台老早烂了,一块玻璃早没了,风灌进来,挂着的窗帘被吹得一张一缩,像是有人躲在里面喘气。
我走进楼道的时候,天花板上的灯管开始闪。
啪,啪,啪。
就像心跳,一下慢一下快,光照得墙上那张脱落的红喜字一忽明一忽暗,像是在笑,又像在咬人。
楼梯扶手一截一截是铁管焊的,冷不丁我手背碰了一下,有点凉。
不是铁的凉,是——刚被人舔过的那种冷。
我没回头。
我知道后面有东西。
不看它,它就当你不知道;你一回头,它就知道你知道了。
墙角的防火箱己经锈得掉渣,红漆剥得像血干了一层一层。
那红喜字下方,贴着一张旧相片。
我定睛一看,是一张黑白寿照,上头印着王老太年轻时候的样子,面色端正,眼神平静。但照片最角落,印着一排小字,毛笔写的:
> “生人勿看。”
我没笑。
我头一次感觉到——这不是某个人的愿出了错,这是这栋楼整个活人和死人之间的线断了。
寿桌不止一张,纸人不止一群,老太不止许了一次愿。
这楼里的魂,现在都开始想活了。
林意清站在我身后,手电筒晃了一下,照到楼梯下一张门。
门是虚掩的,门上写着“602”。
但这栋楼只有五层——没有六楼。
我眯了下眼。
“你看见那门了吗?”我问。
她说:“哪儿?”
我又盯着那扇门看了两秒,再低头,门没了。
地上只剩两块水印,像刚才确实站着一扇门,被谁抬走了。
我咬了咬牙,往楼上继续走,脚步声在楼道里“咚咚”响,像是自己不止一个人在走。
然后我听见了楼上传来一段轻轻的唱歌声——
声音很细,是老太的声音。
唱的不是歌,是那种以前老人哄小孩用的调子,没歌词,只有调:
“咿呀呀……咿呀呀……活人笑……死人乖……”
我不再犹豫,手按在镇灵钉上,走向六楼——哪怕那楼,从来不该存在。
我站在六楼的走廊里。
六楼,不该有的楼层。
地板是木头的,踩上去没有声音,不是没有响,而是声音不往外传——就像整个楼层被谁裹了一层布,声音一响,就被“吃”进去了。
左右两边全是门,门都是开着的,门口全挂着红绸布,像是喜事刚办完。
但没人。
屋里空空的,只在地上,每一间都撒着黄豆、红米,还有几根红线交错成结,像是谁在这儿扎了无数次“许愿引子”,一遍又一遍。
我心里咯噔一下。
这些不是术痕,是重复引愿留下的。
这不是一场愿术,是一座愿场。
——王老太,一个人在这里,把“想让谁长寿”这件事,许了几十年。
可她想让谁活呢?
我朝最后一间屋子走去,门没关,但门框上贴着“福”字,倒着的。
门里,一个人坐在地上,背对着我。
是个老太太。
红衣红裤,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旁边是个纸人,穿着跟她一模一样的衣服,手里拿着个红色寿桃,脸上画着笑。
我喊了一声:“王老太。”
她没动。
我走近两步,看到她手里拿着一根红线,己经缠进了指头里,勒得指节变形,线头连接着那纸人的脚。
我心一下凉了。
她不是许愿。
是用纸人“替命”。
她把命,给了别人,然后用愿术一遍一遍拉回来。
“你在等谁?”我低声问。
老太终于动了一下,头轻轻歪着,声音细细的:
“等我儿子……”
“他还小,不该先走……我跟他说了,让他回来吃面。”
我闭了闭眼。
愿错了。
术也错了。
王老太的儿子早在三十年前就死了,是她带着去河边洗衣服时溺水的,那年他八岁。
而她,从那年开始,每年生日前,都会扎一个纸人、写一张愿书——“愿我儿长命百岁”。
术认愿,愿不认人。
纸人接受的,不是儿子的魂,而是她自己的命。
这么多年,她一首在用愿术、用错的术,把自己的命,从死人身上,往回拉。
纸人替她吃饭、替她坐寿、替她过生日——她就能多活一年。
但愿一旦断,术一破,所有被她拖过的魂,都会回来找她。
我低声说:“老太,你还记得你儿子长什么样吗?”
她呆呆的,嘴角动了一下:
“笑起来,脸红……”
我慢慢走上前,从包里拿出那张她最初写的愿书,上面还有孩子的名字,歪歪扭扭:
> “王程,八岁,愿他长命百岁。”
我把纸递给她。
她看了一眼,眼泪就下来了。
“他该长命……不该是我……”
我点点头:“现在你愿不愿意,陪他走一段?”
她轻轻点了点头,把手里的红线松开。
那一刻,纸人啪地倒在地上,裂成了两半。
窗外的风一下停了。
六楼的光暗了下去,整个楼层开始一点点“脱落”,像被谁从现实里一块块拆掉。
我一把拽起老太,把她往五楼方向带。
跑下去那一刻,我回头看了眼——
六楼不见了。
不是没灯了,是整层消失,只剩墙,空着。
我们从楼下出来,雨停了。
老太靠着墙坐着,喘着粗气,神志清醒。
林意清过来,帮她披上毯子,小声说:“她醒了。”
我嗯了一声,坐在地上,点了根烟,半天没说话。
林意清看我一眼:“她儿子的事……”
“别查了。”我说,“她知道的。”
“但愿术这事,真能这么——”
我摇头:“这不是术的问题。”
“是人活不下去了,就拼命想拉一个理由活下去。”
“她拉不住儿子,就拉自己。”
我低头看着脚边那堆纸灰,里面有一节红线,绕成了个圈。
我捡起来,打了个结,收进法包。
——今夜寿宴,终了。
但愿场不止一处,术不是她一个人知道的。
我得快一点。
再晚一点,下一桌“替命宴”,可能就不是纸人请的,是活人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