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天冷得瓷砖缝都冒风,我在铺子里煮了一锅烩面,正往里扔羊肉片的时候,林意清来了。
她推门进来,带着一身寒气,手里拎了两颗白萝卜,说:“刚路过菜摊,顺手拎了点,不嫌弃你就留着炖汤。”
我一笑,接过来:“讲究了啊,还带供品。”
她瞄了一眼桌角那台小灵通,伸手拿起翻盖:“哟,还真用了?”
“你给的,哪敢不用。”
她一边低头翻操作键,一边说:“我猜你八成还没存我号。”
“记得你号码。”
“记得也不保险。”她手指飞快敲下一串数字,把手机递回来:“好了,以后有事首接打我。”
我扫了一眼屏幕,联系人那栏写着两个字:“意清”。
我点点头:“行。”
她笑了笑:“别忘了充电,这玩意儿断电就真断联了。”
我们围着小桌坐下,我盛了两碗热汤,面里有羊肉、有萝卜、有葱花,热气腾腾,屋里暖意一下就上来了。
她吃得挺香,一边拌着香菜一边说:“你这面手擀的?汤底也太香了。”
“扎纸的不能光会糊糊草人,得会煮点人吃的。”
她一乐:“那你这小铺子,干脆改名叫‘一面归魂’。”
我一筷子挑了块羊肉:“你还挺有天赋,哪天真不干法医了,我这儿收你。”
“就你这地方,冷得我脚指头打颤。”她拿手拢了拢衣领,“要不是今儿是元宵,我才不来吃你这顿面。”
我抬眼:“元宵节,吃热的,才有人气。”
“还挺讲究。”
她又吃了几口,忽然道:“我们那边,出了个案子。”
我夹面动作一顿:“说来听听。”
“中陵南郊水渠边,发现一具女尸。二十七岁,独居,晚九点打完卡失踪,十点尸体就被人发现了。”她语气变得平稳,“全身湿泥,咽喉塌陷,脚底黄泥剥皮,法医说是窒息致死,但没有勒痕,也不是淹死。”
我慢慢放下筷子:“鞋呢?”
“没穿。旁边只有一根断了的伞骨,红色的。”
我沉默几秒:“案发地点,是不是石板路尽头,前边断墙后边杂草水坑?”
她抬头:“你怎么知道?”
“那地儿叫‘阴水凹’,过去埋过尸,后来填地建厂,又烂尾荒了。阴气重,水下压煞。”
她皱眉:“你意思是……不是一般凶案?”
我没答,反问:“尸体是不是很安静,没有挣扎痕迹?”
她点头。
我眼神沉了:“那不是淹死,是魂先被拖下去了。”
她怔住。
“你们有头绪吗?”
“没有,线索断得干净。说实话,我们法医看完也觉得怪,有人打趣说不如你来问问鬼。”
我盯着她看了几秒:“这话我听着不像玩笑。”
她也盯着我,轻声说:“你要管?”
“不是管,是这种冤死的容易成凶,而且也不能让她白死吧,帮你们一起查查也不费啥,权当帮你忙了。”
屋里灯火未熄,风从巷口绕过。
正月十六清晨,我换了身厚棉衣,带上了符纸、香灰、纸人,还有老布包里那一套小坛具,开着破捷达出门。
发动那一瞬,排气管还冒了口白烟,我把挡挂好,一路往林意清家那边驶。
在楼下还有几家早餐摊,远远就看见她站在路口,戴着绒线帽,一手插兜,一手捏着包子吃。
我把车窗摇下:“走吧,热车完毕。”
她咬着半口包子,走过来打开副驾门,一屁股坐进去,顺手给我两个包子。”
“我吃了一口,还挺热乎。”
“昨晚送完我回去挺晚了吧?”
我瞥她一眼:“再晚也不耽误这么冷天接你上班。”
她撇嘴,把安全带啪地一扣:“我今天放假,本来想窝家里吃面。”
“你昨天自己说的案子。”我打了个方向盘,“我一琢磨,不能让她白死。”
她靠着椅背哼了声:“你就不怕我报假案逗你玩?”
“我知道你不会拿这个开玩笑。”
她没说话,窗外晨雾还没散,整条街道都带着未醒的灰气,车在沉默中往南开。
我跟林意清到了案发地——中陵郊区的一片旧砖楼群,像是九十年代初的开发楼盘,没拆,也没人住,地上全是垃圾和玻璃碴子。
空气里有种潮湿的发霉味,混着死鼠味儿,墙皮起鼓,电线杆子上贴的“收购二手空调”被风卷得哗啦响。
林把小灵通收进兜里,抬头看了眼天色,说:“这地方都该划入拆迁了吧?”
我没接话,只是往巷子里走。根据案卷,发现尸体的位置在第六栋楼后面的小水沟边。
我们绕过一道铁栏,拐进砖楼后头。水沟大概一米多宽,水黑得反光,岸边的草都倒伏着,一片死寂。
“就在这儿。”林蹲下去,拿树枝拨了拨水边的一团灰黑布料,“那天是有人在沟里发现的,尸体就在这片水面浮着。”
我点头,蹲下来仔细看。
沟岸边有拖痕,杂乱的脚印己经被风吹雨打模糊了。水边散着几根塑料绳头,一根折断的红伞伞骨卡在水草里。
“不是第一现场。”我低声说。
林点头:“法医报告也说了,尸体被搬运过,死亡时间和发现地点不吻合。”
我西下看了看。砖楼后头荒得厉害,连个像样的监控都没有,窗户上全是断玻璃和鸟屎。
“案子现在卡在哪?”我问。
“人没身份,脸被水泡烂了,指纹查不到,没户籍,DNA比对在等消息。”
我嗯了一声,站起身,把背包放在沟边,取出布包、朱砂、黄纸、朱笔,还有一块用红布包着的铜钱。
林意清皱了皱眉,但没说什么。
我找了块干净点的地,铺下黄纸,摆好三炷香,插入事先卷好的香灰罐。
“你要干嘛?”林低声问。
“问魂。”我点香,指尖蘸朱砂,在黄纸上写下“急急如律令”,咬破指尖,一滴血点在纸上。
香刚点起,就被风吹歪了。
我压着香根,又重点了一次。
纸符没动,香火也没变化,空气寂静,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
我停笔,抬起头,盯着水沟那一头。
“怎么了?”林也感觉到了气氛不对。
我沉默两秒,说:“招不到魂。”
林皱眉:“你是说——她不是死在这儿的?”
我摇头:“不止。按理说,只要她死时魂未散,人在此地哪怕只是短暂停留,魂会留下印迹——但这儿干净得反常。像是……有人事先做了处理。”
她看着我收起法器,低声问:“你觉得是术法?”
我没回,只是把那截红伞骨从水草中取出,用手帕包好。
“这玩意可能是钥匙。”我说。
她走在我旁边,边走边嘀咕:“这就离谱了。警队查了半个月都没查出线索……怎么你一来就说不对劲?”
“不是我说,是这地方本来就不对。”我望了一眼远处的旧楼:“你不觉得这里太安静了吗?一整片楼没人住,连狗都没听见叫一声。”
她也沉默了。
太阳落下去一截,风透过砖缝刮进来,吹得黄纸翻动了一下。
我心里起了个念头。
“这个伞骨,我拿回去看看。”我说,“你那边能不能再查查案发前一周,附近有没有人出入,尤其是——穿红衣服、拎红伞的。”
林没问为什么,只点了点头。
我们出了那片砖楼的时候,天光己经偏灰。
她忽然开口:“你说……要真是有人提前用术把魂给封了呢?”
我停了半步,回头看她:“那就说明,咱们不是在查一个杀人犯,而是在找一个懂行的术人。”
她没再说话,只是把外套拢紧了点,朝车走去。
我回头再看了一眼那片水沟。
风吹过来,伞骨轻响一声,像是水里还有什么没浮上来。
我开车送她回城。
车里安静了一路。林靠在副驾上,低头翻着案卷,一张张死者的水渍照片翻出来,像掉进冰水里。
我开口:“你这几天别一个人去案发地。那地方风水上是‘反回巷’,阳气退不进,魂气出不来。有人用那儿藏过鬼,至少两年。”
她转头看我,神色复杂。
“你说那地方能住人吗?”她问。
“没鬼也没人。”我说,“要是真有人住,警队查案那天就该听见咳嗽声、厕所响动、鸡鸣狗叫……可你们听见了吗?”
她没说话。
我把她送到小区门口,她解开安全带的时候突然问:“那个伞骨,我明天能跟你一起看看吗?”
我点头:“明天一早,我纸铺那边。”
她下车,没急着走,靠着车门多看了我两眼,像是还有话要问。但最终什么都没说,只摆摆手走进楼道。
我坐在车里抽了根烟,才转弯离开。
车头灯扫过街角垃圾堆时,我看到那边的野猫全跑了。
风又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