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我开车去了东庄。
我翻了市里那年印的纸质行政图,东庄一组还在上头标着。但镇上人都说,那片地早就并到双河镇第五村了。
老村在一条岔道尽头,西周是荒地,石子路绊得车轱辘哐哐响。
村口立着块褪色的“东庄一组旧址”牌子,歪在地里,半掩着狗尾巴草。
我把车停在路边,下车时手臂一凉,风从庄子口扑来,裹着冻土的气。
整个村只剩不到十户人家,大多屋顶塌了,墙皮裂了,只有一两户还住着人,门口挂着还带着新意的春联。
我站在那儿,没开口。
一个扛着锄头的老头从路边过来,停下脚:“干啥的?”
我说:“来找个人。”
他眯着眼:“找谁?”
我掏出那张火化表复印件,指着名字:“孙香,听说原来在这儿住。”
老头愣了下:“她啊……”
他说话慢,眼神飘着。
我等了半分钟。
他叹气:“你要真找,就去后头那个破墙屋那儿。她家早没人了,不过……她娘家那边还有个亲戚,在镇上打零工,下午三点回来。”
“叫什么?”
“苏老疙瘩。”
我照着他说的地界,往村里走。
东庄是典型的豫中旧村,巷道不宽,屋子都是红砖青瓦。那座“破墙屋”门口挂着半截门帘,风一吹就打起来,墙上还有残缺的“孙”字门牌。
我绕到后头,屋后堆着老砖,一口废了的井边立着个石磨台,上面铺着破草席。
风又吹来,一只黑猫从墙根蹿出,尾巴首着,像箭一样没入远处。
我站了三分钟,转身走了。
下午三点过十分,我见到了“苏老疙瘩”。
是个瘦小老头,穿着十几年前的中山装。见我出示了火化登记,又听我提起孙香,他脸上的肌肉微微抽了抽。
“你找她……做啥?”
我没回答,只说:“我想知道她死前的事。”
他坐在墙根,盯着地面。
“那闺女是个老实人,小时候家里穷,没读什么书,就跟着人出去打工。后来嫁了人,嫁得不好。男人死得早,婆家就嫌她克夫,把她东西全丢出来,连户口也给迁了。”
“她没回家?”
“回过,”他抬头,“拎了个腌菜罐,想问她娘要点腊肉。结果她娘说‘你不是这家人了’。她那天哭得像小孩,在门口蹲了仨小时,最后啥都没拿,走了。”
我喉咙发紧:“后来呢?”
“后来没人再见她。”
苏老疙瘩手指搓着裤缝,“再后来,就听说她死了,没人收尸,是单位找人送去烧的。你说——她活得苦不苦?”
我点头:“苦。”
他盯着我:“她那年死的时候,还没过正月十五吧?”
“元月初二。”我说。
老头闭上眼:“那年我家屋后有株杏树,她最后一次回来,还站那儿抬头看了一眼。说了一句:‘等我以后有钱了,我就把咱屋门翻新一回。’”
我轻轻“嗯”了一声。
他站起来,拍拍裤子:“你要是真的懂点这个,你就替她把这条路走完吧。她一个人,走不回去了。”
夜里十点,我出门时天上没星。
纸扎铺的灯还亮着,我在屋里点了香,抽出三道“镇心符”,叠成尖角,用黄土压好,又捧出那件旧棉袄、一封信和几枚硬币。
破捷达开得慢,车前风挡贴着“引路灯符”,纸红里一点蓝光,像一个不说话的人陪着。
出了中陵城,车往东南拐,路过老外环那岔口时,我脚下一抖,方向盘轻微一偏。
风大了,纸符轻轻颤着。
我没刹车,只低声说:“回家去。”
东庄比白天更静。
村口的狗没叫,门楼斜着,像一张闭嘴的脸。村子那几盏白炽灯吊在电线上,亮得有气无力,像快没油的灯泡。
我开到破墙屋门口,把车灯关了。
夜色里,那口废井边堆着砖,风吹过草垛,有点窸窣响。
我从副驾拿出棉袄和信,把它们轻轻放在门槛上,又摆了几枚硬币和一张“魂归符”。
那门没开,里头也没影子。
我没叫她。
人活着没能回来的门,魂回来了也不该敲。
我只站着,把香插在门前地上,轻声说:“香姐,我给你点灯了。家你己经回了,门我也替你开了。”
风从房后绕过来,门板“吱呀”一声响,像屋里有人走了几步,又不说话。
我站了一会,轻轻点头,转身回车。
那张信纸贴着棉袄角,露出一截手写字:
——“娘,我还没回家吃过年饭呢。”
回到铺子时,己是深夜。
我没开大灯,屋里只点了小煤油灯。炕头还留着午后的热,墙角压着一本发黄的本子。
我把它拿出来,摊在桌上,翻到新的一页。
笔尖蘸了墨,写下几个字:
“她不是没人认她,只是没人等她回家。”
我把笔洗净,灯吹灭,屋子又归于黑暗。
外头风停了,一夜无事。
林意清来的时候,天刚擦黑。
她站在门口,穿着灰羽绒服,脖子上围着白围巾,手里拿了个小盒子。
“给你,”她晃了晃盒子,“小灵通,单位发的,还有剩的号码,登记我名字了,打不通也能回拨。”
我接过一看,是一台银灰色的海尔,看起来还是崭新的。
“怎么突然想到给我送这个?”
“咱们前阵子不是查马庄那案子么,”她撩了下头发,“找你费了好半天。我就想,要不你也该有个能联系的东西了。”
我点点头,把小灵通摆在案台上。
她看着铺子里一地半剪的纸骨架,笑了笑:“你真是……白天忙死人,晚上还不歇歇。”
我把水烧上:“扎纸这活儿,不扎心也得扎人。再说了——元宵节了,单子多。”
她脱下外套坐下,说:“你还真把这铺子当营生。”
我撇了撇嘴:“不当营生我吃啥?抓鬼给饭吃?”
她一乐:“行了,我还没吃晚饭呢。”
我下了一锅烩面,用的是手擀面,切了萝卜片、葱段、羊肉,汤底熬得浓浓的,加了花椒和胡椒粉,香得屋里都起了雾气。
她吃得挺香,一边拌着香菜一边说:“比我单位楼下那家强多了。”
我坐在对面,没夹菜,只看着窗外那块斜斜的红纸贴——“正月十五,灯不过夜”。
“你知道这话什么意思不?”我问。
她嘴里还有面,含糊道:“不就挂灯么?灯谜什么的?”
我摇头:“灯是挂,但不能过夜。挂过夜的,容易招旧事。”
她抬头:“什么意思?”
“过去讲,正月十五挂的灯,点的是家运、子嗣、香火、前缘。要是你家有阴人未归、旧事未了,灯一亮,他们就能找到回来路。”
“所以要在子夜前撤灯,叫‘灯不过夜’。”
林意清咽下最后一口面,靠着椅背,说:“你说这些,我小时候奶奶也讲过。她还说十五那天不能剪头。”
“对,不能剪头、不能送客,也不能出远门。”我擦着碗,“那天要‘圆’,不能破。”
她看着我:“那你呢?你怎么过?”
我愣了一下。
“我啊?”我看着炕角那把快扎好的金童纸人,“我就一个人,顶多自己扎盏灯,烧壶茶。”
她笑了:“要不,我明天过来?”
我点头:“我这年还没真热闹过一回,有你就不冷了。”
她走后,我收拾完碗筷,把桌上那几个纸架拾起来,重新扎了一座三柱香台、一对灯笼、一盏魂灯。
做完的时候快十一点,我把灯吹了,回到里屋,从炉边柜子里取出夜行录。
翻开新的一页,提笔写下:
【案件编号·十二】——孙香,女,约二十六岁,死于猝死假名,其魂立于旧路,长年不归。人事抹痕,魂影不散,疑有冤结未了。暂送其归魂一程,留线索,待查。
我写完,合上本,喝了口冷茶,靠着炕头叹了口气。
——今年元宵,得真点一盏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