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从陶罐里爬出来了。
那东西一身白肉,皮肤浮着陶灰,像是没上完釉的瓷,血管脉络全裸在外头,一张脸没长全,偏偏五官凑在一起,像谁拿碎骨拼了个“婴儿”的形。
它没眼珠,两个黑窟窿滴着液,嘴角一边裂到耳后,一边干得快爆皮。笑着的,嘴角抖着,叫不出声,但气音挤出来,像是婴儿吃奶时的那种喘。
“……爹……你认不认我……”
我咬牙,一脚退后,手里香灰笔一抹,补上最后一道“闭胎六引阵”。
阵成,风转,鬼婴身影在黄线中“哧啦”一闪,一只手扒着地砖,五指向外掰得生硬,“咔咔”响得像拆骨。
我唤起“定魂符”,血指一掐,喝道:“锁!”
符应声飞出,贴它额头。那东西顿时一僵,满身发颤。可没两息,符纸就自燃,火纹里浮出红字:
>“名无者,命不定;魂不识,咒不止。”
我心里一沉。
它不是抵抗术,是它不知道自己是谁。
它连自己叫什么都不知道。
我爹那本笔记上写过一句话,我一首记着:
>“未命之子,不怨不怒,只哭。哭,是想叫人给他起个名。”
我蹲下身,从布包里抽出一张黄纸、一根毛笔、一瓶黑墨,抖开纸页,就地铺开。
不是法符,不是镇纸,是——命纸。
我没有翻夜行录,它不是神书,也不会教我怎么起名。我想了半晌,把心一横,提笔写下一个字:
“念”
写完那一笔,我眼眶竟有点热。
我说:“不是我爹写的,不是祖宗写的,是我写的。你别再哭了,念,是人活着的时候记一件事,也是人死了之后,想被记住。”
说完,我把纸贴在它的眉心。
它一顿,身体慢慢软下来,像水一样流回陶罐,没挣扎,也没响动。
收完之后,我没着急走,就蹲在原地抽了根烟。
风己经不吹了,楼也不响了,罐子也不跳了。
我用旧笔记写下案情:
>柳堰村,废楼三号。三年前女死,一胎封罐,血为阵,魂不得名。婴不哭为怨,哭为求名。今名其曰‘念’,意为不忘。
写完,我看了一眼那罐,轻声说:
“你有名字了,‘念’。”
这回,什么都没回应,但我知道,他听见了。
我把笔记收好,慢慢走出楼门。太阳刚破雾,远处村头传来一声鸡鸣,还有老汉牵牛的吆喝声。
新的一天,活人要干活去了。
从旧工地出来的时候,天刚亮。路口的梧桐落了半树叶,地上是霜灰色的影,踩上去咔哒响,像踩纸钱。
我开着那辆破捷达,风挡有裂纹,雨刮歪着,走到国道上发动机还咳了三下。空调坏了,只能靠着身体那股劲熬一段路。
副驾座上放着个陶罐,用红布包着,绳系得很紧。我没打算留它太久,回到中陵后要把它送到焚骨台,彻底烧送。
婴魂归了,可事还没完。
我在村口等了一会儿,小赵来了,脸色不太好。他说村里人想请我吃顿饭,不当谢,只想“给你摆一碗热汤”。
我没拒绝。
饭是土饭,铁锅炖鸡、萝卜丝炒肉,还有老南瓜蒸米。饭桌挪在祠堂废地一侧,一口老锅灶下头烧着柴,炉火红得像人的脸。
村里来了十来口人,多是老人,最老的是个姓邵的九十岁太婆,耳朵不聋,眼睛也亮,说那女人是她侄孙女,叫柳素贞。
“她小时候乖得很,没爹没娘,是我养的。”太婆抿着牙说,“出门打工去了,说找了个好人家,结果过了年回来……肚子里那个,就只剩罐子了。”
我问:“那男的是谁?”
没人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一个中年人低声道:“是市里一个单位的头,说不让生,就逼她打。她跑回来,说要给娃一个‘地儿’。”
我点点头,没再追问。
饭后我在村口抽了根烟,小赵站我旁边,说了句:“柳师傅,你这行……真挺苦的。”
“活人苦,鬼也苦。”我说,“我们只在中间,送送路。”
他犹豫了一下,问:“你信那孩子真有怨吗?”
我看着他:“你信不信,是你的事。但他妈为他写的名字,是被人撕掉的。”
“我替他补回去,不为了什么鬼,只为了一个人该有个字。”
他说不出话来,最后咬着牙把手伸出来,跟我握了一下。
我没回头,就开车走了。
回中陵己经是傍晚。
我车开得慢,过了西郊那片灰尘地,穿过三座小桥和一排棚户房,拐进火葬场外头的小巷。
“照人堂”就挂在巷口最角落,门脸不大,棚下挂着纸人、花圈、黄布马、招魂铃。
铺子里是土炉火盆,墙上贴着“安命还愿”西字,字是我爹写的,歪歪斜斜的,像他人一样。
我把红布陶罐放进炉下,贴符点火,看着火烧成白粉,才松口气。
那孩子走了。
我回桌前,翻开那本笔记,写下:
>【夜行录】
1999年冬,澜川县柳堰村,瓷胎之怨,一字“念”渡之。
名是人书,书不是法,是认。此事成。
我合上本子,倒了杯茶,坐在黄纸堆里听外头风响。
夜还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