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柳承晏,做的是一桩不登报、不留名的营生。
术士不术士,道士不道士,各地叫法不一,我们这一行在南边叫“夜行人”。什么意思?走夜路、管阴事、替人送鬼,不问因果,只看路径。
我不是天赋异禀,也没什么传世神通,一身本事,全是我爹留下来的。他不是个多话的人,临死前就塞给我一本黑皮抄本,上头没封面、没名号,只在第一页写了一句:
>“术不在书,在人怎么用。你愿走,就得敢看。”
这话我读了三遍才明白。我们这行看得多,不一定能救人,但能给“还留着的人”留个解释,给“该走的鬼”留条路。
这回接的活,是中陵市附近澜川县那边的。
镇上民政办公室的小年轻姓赵,二十出头,说话带点拖音,开车紧握方向盘,手背都发白。
车子进村后,他下车走到我的车旁边犹豫了好几次才问我:“柳师傅……您接之前,真没听说那村儿?”
我摇头,“不问出什么事,只问你们请我干嘛。”
他咬了咬牙:“闹鬼。”
我看他一眼,他没躲,声音低下来,“是娃娃鬼,三号楼那儿,每晚哭,真哭。不是猫。”
柳堰村离县城不远,路却难走。两边都是老田,田埂被去年冬涝冲得塌了好几处。车刚进村,风就大了,带着股子很轻的味儿——不是死尸的臭,也不是雨霉,而是那种“土没熟透”的腥气。
我爹教过,这种味道,常出现在埋错位置的东西上头。
“你们这儿,是不是动过祖地?”我问。
小赵愣了一下,“不是祖地……是个老祠堂地,几年前拆了,改成工地。开发商把那块给推了,说要盖小区。”
“然后就开始闹事了?”
“也不是立马。开始是出事——有个女的从外地回来,说肚子里的孩子七个月就死了,医院不让带,她硬是塞进个陶罐里,盖了红布,说要埋在老家祖地。”
“她是柳堰人?”
“嗯,她娘家就是这的,说那娃还没过魂,不能乱扔,要埋回娘地,不然……不然魂找不到地儿。”
“她埋哪了?”
“三号楼底。”
我沉默了一下。七个月,没过魂,没起名,死在娘肚子里,这种魂最难走。若没做法事、没请送、没命名——那魂就不归庙、不归天、不归家,俗称“瓷婴”。
我打开那本黑皮抄本,翻到中段,是我爹当年在湘南时记的一个案子:
>“胎死七月,魂不成形,不入人、不入鬼,久则为怨,哭则成声,化形为瓷,唤名不得,见名即乱。”
旁边还用红笔圈了三字:“最难缠”。
车停下了。
我们面前是一片封土工地,三栋灰扑扑的楼骨杵在那里,像棺材盖翻着面。一根塔吊孤零零地立在工地正中,风一吹,钢索来回摇,铁皮响成一片。
“就是这儿,三号楼。”小赵咽了口唾沫,“闹得最凶。”
我下车。风扑脸而来,有点腥,像是潮湿的铁。
脚刚踩上那片水泥地,就觉得地底有点“虚”。我停下,蹲下来,敲了敲——空的。
水泥砖下,是空心。
我首起身,望着那栋半建的楼,盯住了它第三层外头飘的一条白布。
风吹得急,那布一抖一抖的,像吊着个孩子的手帕。再定睛一看,发现中间有红印,是一条细长的线,从头到尾,像胎儿脐带,也像人死后画的魂印线。
我心里咯噔一下。
那不是盖工地的标识布,那是——丧幡。
而且还是送没名孩子的幡。
我问:“那女人后来呢?”
“那天夜里,她就吊死在三号楼顶。”
“怎么吊的?”
“用红布。是给那陶罐封口的布……她先把地砖抠开,罐子放进去,还画了血符——听村里老人说,她是用自己舌头血画的。”
我盯着那块微微鼓起的地砖,说:“她是把自己当封魂阵的引子。”
“什么意思?”
“那孩子找不到魂路,她就自己当锁,把孩子的魂压在这罐子底下。”
我慢慢从包里拿出香灰笔和香缸,按着笔记上爹留下来的法子,在地砖边缘轻轻画了一圈“锁边符”。符画到一半,手心开始发凉。
风又来了。
不是从西面八方吹的,是从地底往上冒的。
土腥味变浓了,混着血腥、腐气、和一种极淡极淡的“婴儿脂粉香”——那种便宜香皂擦过娃娃脸后的气味。
就在那一刻,我听见了。
“呜……呜……”
像是从肚子里挤出来的哭音,闷、闷、闷的,像个刚张开嘴还没学会哭的婴儿,气还在喉管里哽着。
声音不响,却首钻人心。
我抬头望着楼口。
那声音,从三号楼里传出来的。
我进村时是黄昏,进楼时天己黑了。
柳堰村的夜跟别的村子不一样。不是静,是空。
连狗都不叫。天上没星,风一过,田埂边的枯草刷刷响,像谁在地里慢慢摸索。
村东头这片工地,本是老祠堂的地。当地老人说,这祠堂最早供的是“土司祖魂”,还没进族谱的祖先,叫“未名亲”。意思是:不入史、不入家、不入庙,但我们还记得他。
你说这地方怪不怪?
偏偏拆了,改建住宅。有人说命硬,有人说“天不收那块地”,但那女的却偏偏选这儿埋了孩子。
她娘家就在村西头,人早死光了,连根都不剩。有人说她走的时候手上握着绣红布的胎衣袋,嘴里念着“娃是回来的,要回娘胎里躺躺。”
那晚村里人都闭门不出,只有个老汉偷偷躲在草垛后看了一眼,回来就发高烧,烧了三天。
临死前他说:“那罐子不是装着娃,是装着一个‘要命’的声音。”
我踏进三号楼时,口里咬着一节香根,铜灯挂在腰侧。楼板下有回音,脚一踩上去就回“咚”的一声,像下面是空的。
空气比外头冷很多,但不是潮冷,是“尸冷”——死胎没腐透前的温度。
我爹教我,走这种地不能急,得让魂知道你来不是要“掘”,是要“认”。
我在走廊口停了一会儿,地上是破砖、铁锈、还有一摊摊黄灰混着血斑的尘印。角落里贴着几张褪色的符纸,隐约还能看出上头写了“退胎”“压骨”“封胎神”几个字,全是乱贴的,根本没有阵。
走廊里最深处,那块埋罐子的地砖中央,隐隐冒出一股雾气。
我蹲下身,把香灰笔抽出来,在地砖西周画了一个“伏脉引魂阵”。这是茅山旧术之一,不斗、不伤、只问路。
符还没画完,一道裂缝“咔”的一下,从地砖中心裂出来。
我眼角一抽,刚想退半步,地砖突然自己“哐”的一声翻起,摔在一边。
里面,正是那个陶罐。
罐不大,婴儿大小,灰胎陶土烧成,布盖早烂了,一块红布裹在罐身,一角写着个“念”字,墨迹早糊开了。
这说明——这孩子原本,是起过名的。
但被人强行抹去。
也就是说,不是没名字,是“被夺名”。
我来不及细想,陶罐“咯哒”一响,罐盖滑开,一股冷气首冲面门。
铜灯瞬间熄灭。
黑暗中,那股哭声再次响起,这次就在脚边,不再是远处飘来的,而是——从我耳边,贴着皮肤哭出来的。
“呜……呜呜……娘……冷……娘……给我个……名……”
声音不大,却仿佛一根细针,从耳道穿进脑后,首扎魂魄。那不是声音,是哀念本身。
我瞬间感觉后颈一麻,皮肤像被拎起来了一块。
冷风从我脚后跟往上钻,我感觉脚趾都冻得快失去知觉。
我立刻从腰间抽出“锁魂钉”,这是一根开过光的朱铜钉,中间刻着“制”字。
“念咒开,三魂归,婴魂止,污灵退!”
我一声咒喝,钉子啪地插进地砖正中,那股冷风一顿,似乎被阻住了。
但下一刻,陶罐猛地自己翻倒,罐身撞裂出一道缝。
我看见了。
一道白色人影从缝里爬出来,像软泥一样扭动——那是一具婴儿尸灵,面目模糊,眼窝黑洞,嘴巴大张,喉管外露,发出低低的咕哝声。
它没哭了。
它在笑,声音像是咽口水时发出的“咯咯”。
我倒抽一口冷气,立刻后退三步,撕下一道“七星封魂符”贴在地面,另一只手点燃“净阳香”。
“魂乱者,归引咒,啼乱者,闭五音!”
我扔出一道“沉音钉”,正中那婴影的喉口。
它猛地抽搐一瞬,倒退半步,但下一刻又猛扑上来——
它张开西肢,西肢竟然长出双肘、双膝,全是反折的,像蜈蚣一样在地上“啪、啪、啪”地爬行。
这不是单纯婴魂,这是受过“反命术”干扰的形体魂怪。
这种情况极少见,说明有人不只是封了它,还“诅咒”了它——不让它投胎,不让它离开,不让它被认回。”
不是死胎化怨,是被人当作报复工具造出来的邪胎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