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汤泼湿袖口时,她忽然抓住周煜正要收回去的手。
"北疆和亲公主的棺椁,是不是三年前运回来的?"
砚台里的墨汁剧烈晃动起来,那晃动的墨汁,好似她此刻纷乱的内心。
周煜反手扣住她冰凉的指尖,目光扫过窗外巡逻的侍卫:"当年送嫁队伍遭遇沙暴,礼部从流沙里挖出来的金印,确实刻着双鱼纹。"
寒风卷着碎雪扑灭了两盏灯笼,那“噗”的一声,像是黑暗突然吞噬了光明,碎雪打在窗棂上,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宋瑶看着墙上两人交叠的影子,忽然想起大婚那夜合衾酒里的毒。
当时周煜也是这样攥着她的手,把掺了鹤顶红的酒液倒进袖中暗囊。
"明日我进宫谢恩。"她蘸着茶水在案上画出双鱼图案,"那位传旨的吴公公,左手小指缺了半截。"
周煜的轮椅猛地顿住。
三年前他安插在御前的暗桩,正是被斩去半截手指后扔进了护城河。
棋盘上白玉棋子噼里啪啦砸在地面,那清脆的撞击声,在安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响亮,他弯腰去捡时,后颈那道箭伤正好暴露在宋瑶视线里。
"别动。"宋瑶突然按住他肩膀。
她指尖擦过凸起的疤痕,那粗糙的触感让她心里一紧,恍惚看见漫天箭雨中翻滚的轮椅。
不属于自己的记忆里,周煜的白狐大氅浸在血泊中,手中剑却还死死护着怀里的军报,那血腥的味道,仿佛还残留在空气中。
铜壶滴漏声忽然变得很响,那“滴答滴答”的声音,像是时间的脚步在催促。
周煜保持着半倾身的姿势,喉结擦过她垂落的发梢:"这道疤吓到你了?"
"是心疼。"话出口的瞬间,宋瑶被自己惊得后退半步。
绣鞋踩在散落的棋子上,整个人朝后仰去,却被周煜揽住腰肢拽回怀里。
熏过沉香的朝服下,心跳声震得她耳尖发烫,那有力的心跳声,如鼓点般敲击着她的耳膜。
周煜替她拂开沾在唇上的发丝,目光落在颤抖的睫毛上:"瑶瑶可知,为何我书房从不点龙涎香?"
窗纸透进的月光突然暗了。
宋瑶轻轻走到窗前,缓缓推开窗户,一股清冷的空气扑面而来。
她的目光越过窗棂,看向西跨院,只见十七盏孔明灯从西跨院升起,那是他们大婚时埋下的祈福灯。
孔明灯的光在夜空中闪烁,像是星星坠落人间。
宋瑶望着灯罩上歪歪扭扭的"同衾"二字,想起那日自己故意写错的笔画——她悄悄在"衾"字里藏了个"煜"。
更鼓声穿过三重院门变得模糊,那低沉的鼓声,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警示。
周煜忽然松开她,从暗格里取出半枚虎符:"沙暴能掩埋棺椁,却洗不净金印上的血。
明日让柳儿扮作医女跟你进宫,太医院有我们的人。"
"吴公公袖中藏着火折子。"宋瑶将虎符推回去,袖口滑落的银链缠住周煜的腕骨。
这是她用淬毒的银针改的暗器,链坠里封着能假死十二时辰的龟息丸。
梆子声惊飞了檐下的寒鸦,那“扑棱棱”的振翅声,打破了夜的宁静。
周煜拨弄着银链上的机关,突然轻笑:"王妃可知,那甩出去的香炉,砸碎的是先帝赐的珐琅彩?"
"王爷不如猜猜,我嫁妆匣子第三层,为何装着刑部大牢的锁匙?
这锁匙是我家先辈曾在刑部任职时留下的,或许在这危机西伏的局势里,能发挥出意想不到的作用。"宋瑶故意将茶盏碰出轻响。
果然听见窗外传来瓦片松动的动静,柳儿正猫腰躲在廊柱后,发间珠花在月光下泛着可疑的幽蓝。
五更天的雾气漫进来时,周煜腕间的银链己经缠回宋瑶腰间。
巡夜侍卫的脚步声经过第七扇花窗时,宋瑶突然望向东南角的角门——三个粗使婆子正在搬运酒坛,其中戴靛蓝抹额的那个,后颈隐约露出半片暗红胎记。
宋瑶指尖拂过青瓷碗沿,借着给廊下侍女递姜汤的动作,尾指轻轻擦过对方手背。
纷杂心绪涌进来——绣房丫头在担忧明日宫缎能否准时送达,粗使婆子正盘算着偷藏半筐银丝炭。
"嬷嬷仔细烫着。"她转身扶住差点撞上灯笼的李嬷嬷,掌心贴着对方肘部三寸位置。
浑浊的念头里突然闪过零碎画面:朱红宫墙下,两列佩刀侍卫正在换防,铜甲摩擦声惊飞了檐上寒鸦。
"老奴这就去库房清点御赐的云锦。"李嬷嬷慌乱后退半步,发间银簪在晨曦里晃出一道冷光。
宋瑶望着她匆匆离去的背影,指腹无意识着袖中银链。
方才那抹玄甲卫特有的鹰首纹护腕,分明出现在三更时分的记忆里。
周煜的轮椅碾过回廊转角时,宋瑶正蹲身替小厮捡拾散落的账本。
少年脖颈后渗着薄汗,被她触到的腕脉剧烈跳动——昨夜子时西角门当值的侍卫换了陌生面孔,腰间悬着御前行走才有的蟠龙玉牌。
"东南角门洒扫的哑仆,倒是个实在人。"宋瑶将最后本账册摞好,指尖残留着少年惊恐的心跳。
琉璃灯罩映出她鬓边细汗,三个时辰里接触的十七人,唯有那哑仆识得玄甲卫的鹰首纹。
这些可疑人物,似乎都与某个隐藏的危险势力有所关联,那神秘的势力正如同一张无形的大网,慢慢向王府笼罩过来。
周煜转动轮椅轧过青石板上新结的薄霜,玄色大氅扫过宋瑶微微发抖的手指:"厨房新蒸了栗粉糕,王妃可愿同往?"
蒸腾雾气中,宋瑶的银链缠住厨娘递来的竹筷。
油烟气裹挟着惊惶心绪扑面而来——今晨送菜的老王头被换了人,那辆每日载着时鲜的驴车里,藏着三柄未开刃的仪刀。
"这雕花萝卜倒是别致。"宋瑶将淬毒的银针藏进萝卜缝隙,看着厨娘浑然不觉地端去前厅。
窗外传来柳儿修剪梅枝的沙沙声,枝头积雪簌簌落在她特意换的靛蓝棉裙上。
日影西斜时,宋瑶倚着暖阁的缠枝莲纹窗棂,看周煜在沙盘上布防。
白玉棋子落下的脆响里,十二处暗哨悄然换作虎贲营旧部,西跨院的祈福灯全部换成铜皮风灯。
"王爷觉得,玄甲卫的鹰能飞多高?"她将温好的酒斟入机关重重的九曲鸳鸯壶。
窗纸突然映出数道黑影,柳儿发间的珠花在暮色里闪了闪,三个粗使婆子应声倒在回廊拐角。
戌时三刻,巡夜侍卫的梆子多敲了半声。
宋瑶站在角楼暗处,看周煜亲手调整最后架弩机。
他残缺的右腿抵着石砖缝隙,月光照亮额角细密汗珠,那些藏在旧伤里的陈年箭镞似乎又隐隐作痛。
"报——"
亲卫的喊声撞碎满院冰棱。
宋瑶扶住周煜轮椅的手尚未收回,东南角突然腾起冲天火光。
杂沓马蹄声混着铁甲碰撞声撕开夜幕,府门外石狮子的影子在火光里狰狞摇晃。
周煜腕间铁器冷光乍现,宋瑶的银链己缠上门闩机关。
柳儿拎着药箱从耳房冲出,箱底暗格露出半截刑部特制的镣铐。
当第二波马蹄声压过更鼓时,宋瑶忽然按住周煜欲掀开暗格的手。
"等等。"她耳尖轻动,捕捉到铁蹄声中细微的玉珏叮咚。
那是三日前她故意留在吴公公茶汤里的缅铃声响,此刻正混在喧哗深处规律震颤。
角楼望风的侍卫突然举起两面黄旗,周煜瞳孔微缩——这是他们年少时约定的示警暗号,代表来者竟持着丹书铁券。
宋瑶的银链应声卷灭最近的风灯,整座王府瞬间沉入黑暗,唯有她藏在袖中的夜明珠隐约照见门缝外晃动的龙纹靴尖。
府门铜环在撞击下发出闷响,积雪从"敕造王府"的金匾震落。
宋瑶的银链缠住周煜的腕骨,两人掌心的薄茧同时擦过门闩机关。
当第三声撞门声响起时,柳儿突然扯散发髻,将掺了磷粉的珠花掷向东南角的马厩。
冲天火光里,宋瑶看清了周煜翕动的唇形。
他说的是五日前两人在书房打碎的那方歙砚,砚底藏着半幅北疆布防图——此刻正静静躺在她的嫁妆匣子里,压在刑部锁匙与鹤顶红瓷瓶之间。
门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寒风卷着雪粒扑灭最后一盏灯笼。
宋瑶的指尖触到周煜虎口旧伤,血腥味混着沉香突然浓烈起来。
当鎏金门钉开始崩落时,她听见墙外传来吴公公特有的尖细嗓音,那声音里竟带着御前传旨时才用的七转回鸾调。
周煜的轮椅突然向前半寸,宋瑶的银链瞬间绷首。
月光恰在此时穿透云层,照亮门缝外忽明忽暗的龙纹绶带,以及绶带旁那双绣着金线螭纹的官靴——那纹样分明该出现在三年前葬身流沙的和亲公主棺椁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