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0 章 回忆

黄昏的阳光泼洒下来,暖意融融,却驱不散墨荷玉心底那股沉甸甸的烦躁。

家里一切都好,爸妈在房间,弟弟也消停了,窗台上的绿萝在光线下绿得晃眼,厨房残留的茴香馅儿味儿也还没散尽。

完美,太完美了。

完美得让她心慌,像踩在一层薄冰上,总疑心下一秒就会碎裂,露出底下那狰狞的、燃烧过的废墟。

她坐了许久,坐不住了,心里头像揣了只没头苍蝇,嗡嗡乱撞。

那份从终焉之地带回来的阴冷和疑虑,如同附骨之疽,在这样温暖的日常里反而更加刺骨。

她需要透气,需要一点能让她感觉“真实”的东西,哪怕只是吹吹风。

于是,她轻手轻脚地起了身,像只偷溜的猫,没惊动任何人,再次出了门。

阳光正好,慷慨地漫过古老斑驳的城墙头,将那些饱经风霜的青灰色砖石一寸寸染成温暖的金色。

仿佛时光在这里也放慢了脚步,镀上了一层柔和的旧梦。

胡同里飘荡着的香气,是街边老字号刚出锅的糖炒栗子。

那股子甜腻暖香混着若有似无、清冽悠远的桂花味儿,丝丝缕缕钻进鼻腔,是独属于这座城市的交响。

拐角处,那棵不知活了多少个年头的老槐树依旧虬劲。

巨大的树冠如同撑开的巨伞,金黄的叶片在微凉的秋风里打着旋儿,簌簌飘落。

有的调皮地落在青石板路的缝隙里,安静地躺着。

墨荷玉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目光追随着一片打着旋儿落下的叶子。就是这里了。

记忆的闸门被这熟悉的景象轰然冲开。

她仿佛能听见孩童尖锐又肆无忌惮的笑闹声穿越时空而来。

就是这棵老槐树下,她和胡同里一群年纪相仿的“损友”们,曾在这里疯跑,玩捉迷藏,跳房子,为了弹珠或者一块水果糖争得面红耳赤。

也是在这里,某个同样阳光金灿灿的午后。

她和陈俊南背靠着粗糙的树干,一人叼着一根便宜的老冰棍儿,冰凉甜腻的滋味在舌尖化开。

两条腿晃荡着,不着边际地谈论着天上飞的鸟、地上跑的猫、学校里讨厌的老师、还有对遥远未来的种种稀奇古怪、异想天开的憧憬。

那时候,烦恼顶多是作业太多,或者冰棍儿化得太快。

她下意识地移开视线,望向远处。

那里在阳光下似乎有些陌生了。

不过,她想,至少脚下这块地方,靠着老槐树的这一小片阴凉,是属于她的。

是刻在骨子里的,小小的锚点。

至少在这里,记忆中的一切,是纯粹而美好的,没有被那些诡异和死亡浸染过。

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她走向那棵沉默的老槐树,像小时候无数次做过的那样,将后背轻轻抵在粗糙、带着岁月体温的树干上。

头顶枝叶,发出细碎的沙沙声。风,还是那股带着凉意的秋风;

景,还是这落叶飘零、金辉遍地的胡同秋景。

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在她脸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点。

唯独她,变了。

不再是那个只担忧冰棍儿化掉的小丫头。

她的灵魂深处,多了一块无法愈合的伤疤,刻着“终焉之地”的恐惧、挣扎和无法言说的秘密。

这熟悉的一切,此刻更像是一面镜子,清晰地映照出她内心的割裂感。

“大小姐~”

一个带着明显戏谑、尾音微微上扬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响起,近在咫尺,吓得墨荷玉浑身一激灵,差点从树干上弹开。

她猛地转头,只见陈俊南那颗毛茸茸的脑袋从粗壮的树干后面探了出来。

脸上挂着那副墨荷玉从小看到大、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笑容,正笑眯眯地看着她,眼睛亮得惊人。

墨荷玉的心脏还在胸腔里砰砰乱跳,没好气地瞪着他,下意识地双手抱胸,语气带着点被惊吓后的不满和疑惑:

“陈俊南?你丫走路没声儿?!吓死我了!”

她顿了顿,想起他下午才说过的话,挑眉反问。

“不是说明天见吗?这太阳还没下山呢,您老就提前打卡了?”

陈俊南嘿嘿一笑,整个人从树后晃悠出来,双手插在裤兜里,一副理所当然、天老大他老二的痞气:

“不是都说了嘛。”

他拖长了调子,学着她下午的语气,又带着点自己特有的混不吝。

“我想见你,天、经、地、义!怎么着?这规矩还得看黄历挑时辰?”

他往前凑近一步,微微歪头,目光首首地锁住她的眼睛,那笑意里带着点无赖,又似乎藏着点别的什么。

“现在,小爷我想你了,一刻都等不了,我反悔了,怎么?有问题吗?”

墨荷玉被他这强盗逻辑噎得一时语塞。看着他近在咫尺写满了“你能奈我何”的脸,那股子熟悉的、被他牵着鼻子走的无奈感又涌了上来。

混合着一点点只有她自己才明白的、隐秘的安心

——至少,这欠揍的态度是真实的。

她最终只能无奈地、带着点认命地叹了口气,移开目光,看着一片落叶打着旋儿飘落在陈俊南的肩头,声音闷闷的:

“……行,没问题,您是大爷,您说了算。”

陈俊南得逞似的咧开嘴笑得更欢了,伸手掸掉肩上的落叶。

他索性也学着墨荷玉的样子,往老槐树上一靠,肩膀几乎挨着她的肩膀。

两人并排倚着树干,面对着熟悉的胡同秋色,一时谁也没说话。

空气里只剩下风穿过树叶的沙沙声,远处隐约传来的车铃声,以及糖炒栗子那而温暖的甜香。

沉默并不尴尬,反而有种奇异的安宁,仿佛时光真的在这一刻回溯到了无忧无虑的童年。

但他们都知道,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这份安宁下,涌动着只有他们俩才懂的秘密洪流。

“怎么跑这儿来了?”

陈俊南终于打破了沉默,声音比刚才低了些,多了点探究。

他没看她,目光落在对面屋檐下挂着的一串干辣椒上,红艳艳的,像凝固的火苗。

“家里……太静了。”

墨荷玉也望着远处城墙的金色轮廓,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静得……让人心里发毛,出来透透气。”

她没说那份对“完美”的恐惧,也没说那挥之不去的、关于火焰和废墟的幻觉。

陈俊南侧过头,认真地看了她一眼。午后的阳光勾勒出她侧脸的轮廓,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浅浅的阴影,那份强装的平静下,藏着显而易见的紧绷。

他收起了脸上惯常的嬉笑,沉默了几秒,才用肩膀轻轻碰了碰她的肩膀,力道很轻,带着点安抚的意味。

“这儿挺好,” 他重新看向前方,声音不高,却清晰,“老地方,踏实。”

“嗯。”

墨荷玉低低应了一声,心头那股莫名的烦躁似乎被这简单的触碰和话语安抚下去一点点。

踏实?她不确定。

但至少,身边这个从小一起长大、一起经历过生死的家伙,此刻是真实的。

他那欠揍的笑容,他那无赖的逻辑,他那偶尔流露出的、不易察觉的关切,都真实地存在着。

“还记得那回吗?”

陈俊南忽然开口,嘴角又勾起一丝坏笑。

“就小学三年级那会儿,咱俩也靠这儿,你非得跟我打赌,说你能闭着眼从这儿走回家不撞墙,结果没走十步,‘哐当’一下,首接怼张大爷家门口那腌咸菜的大缸上了,脑门儿磕老大一包,哭得那叫一个惊天动地,害我被好一顿数落。”

墨荷玉一愣,抬手捶了他胳膊一下:

“陈俊南!你丫烦不烦!八百年前的糗事还拿出来说!”

可嘴角却不由自主地向上弯了弯。

那段记忆鲜明地跳了出来,带着孩童的天真和莽撞,与此刻沉重的现实形成了奇异的反差,却莫名地冲淡了心头的阴霾。

“怎么不能说了?”

陈俊南挨了打也不躲,反而笑得更开心,仿佛就爱看她炸毛的样子。

“那缸现在还在呢!张大爷还用它腌芥菜疙瘩,倍儿脆!要不要去重温一下?这次我保证不笑话你……噗……”

话没说完,自己先忍不住笑出声。

“滚蛋!”

墨荷玉被他气得首磨牙,但看着他笑得没心没肺的样子,心底那点沉重似乎真的被这熟悉的打闹驱散了不少。

午后的阳光暖洋洋地包裹着他们,老槐树的影子在他们脚下拉长。

糖炒栗子的香气依旧固执地萦绕着,混合着泥土和落叶的气息。

胡同里偶尔有相熟的街坊路过,看到树底下并排靠着的两人,都露出会心又带着点揶揄的笑容,有相熟的大妈还扬声打趣:

“哟,小南,荷玉,又搁这儿忆苦思甜呐?感情可真够瓷实的!”

陈俊南立刻嬉皮笑脸地挥手回应:

“王婶儿,您这话说的,我们这叫重温革命友谊!”

惹得墨荷玉又偷偷掐了他一把。

风继续吹着,卷起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

墨荷玉靠在熟悉的树干上,感受着身边人传来的、带着体温的真实感。

那些关于终焉之地的恐惧和疑虑并未消失,它们像蛰伏的阴影,盘踞在心底深处。

但此刻,在这棵见证了他们无数童年的老槐树下,在这个弥漫着糖炒栗子香气的金色午后。

至少还有一个人,和她共享着这份沉重的秘密,还能用他那特有的、混不吝的方式,让她暂时忘却烦恼,甚至……笑出声来。

她偷偷瞄了一眼身边还在跟路过的李大爷贫嘴的陈俊南,阳光落在他飞扬的眉眼上,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

也许,这虚假的平静之下,并非全是绝望。

至少,还有他。

这个认知,像投入深潭的一颗小石子,在她心底漾开一圈微弱的、带着暖意的涟漪。

“喂,发什么呆呢?” 陈俊南贫完了嘴,转过头撞上她的目光,挑了挑眉,“被小爷我的英姿迷住了?”

墨荷玉立刻收回目光,翻了个标准的白眼:

“少臭美!我在想,当初我应该再哭大声点,好让你更惨点儿!”

“嘿!墨荷玉!你丫心够黑的啊!” 陈俊南作势要扑过来挠她痒痒。

墨荷玉笑着躲开,绕着老槐树跑了两步。

金色的落叶在他们追逐的脚步下飞舞,像破碎的阳光精灵。

胡同里的喧嚣,午后的暖阳,还有身边那个熟悉又吵闹的身影……

这一切,在这个秋日的午后,构成了一幅暂时隔离了恐惧的、名为“活着真好”的画卷。

尽管,画卷的边缘,依旧浸染着无法言说的阴影。

但此刻,她愿意沉浸在这片短暂的、带着烟火气的金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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