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像打翻了的暖橙色颜料，温柔地浸染了整片天空。
光芒斜斜地穿过老槐树稀疏了许多的枝叶，在地面投下长长的、斑驳的影子。
更多的金黄色的叶片，在微凉的晚风中打着旋儿，恋恋不舍地告别枝头，最终无声地飘落。
覆盖在青石板路上，或者嵌入墙根的泥土缝隙里，悄然隐没。
墨荷玉和陈俊南依旧并排倚靠着老槐树粗糙的树干，谁也没急着走。
之前的打闹玩笑似乎耗尽了力气，又或许是被这宁静的暮色感染，两人都安静下来。
墨荷玉的目光追随着一片摇摇晃晃下落的叶子，看着它最终归于尘土，融为大地的一部分。
一种莫名的、带着点宿命感的念头悄然爬上心头。
黄昏照着落下的叶片，终归于土地……
她看着这个画面。
难道这就是所谓的“落叶归根”？——她想着，心里泛起一丝微澜。
从那个诡异凶险的“终焉之地”挣扎着“回来”，回到这熟悉的老槐树下，回到这烟火气十足的胡同，是否也是一种另类的“归根”？
可这“根”，此刻却让她感到一种失重般的虚幻。
“大小姐。”
陈俊南的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很近。
依旧是那个熟悉的、带着点玩世不恭的调调，但墨荷玉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不同
——那惯常的戏谑似乎被刻意压低了，底下透出一种她很少在他身上感受到的、近乎郑重的气息。
“干嘛？”墨荷玉下意识地转过头，看向身边的他。
暮色西合，光线变得柔和而朦胧。
她这一转头，毫无防备地，首接撞进了一双眼睛里。
陈俊南正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那双总是盛满狡黠和促狭的眸子，此刻被暖金色的夕阳完全浸透，瞳孔深处仿佛燃着两簇小小的、跳动的金焰，明亮得惊人，又深邃得像是要把人吸进去。
那里面映着老槐树的轮廓，映着飘落的黄叶，也清晰地映着她自己带着些许迷茫和怔忡的脸庞。
盛满黄昏的瞳。
这个词毫无预兆地击中了她。
他就用这样一双盛满了整个温暖黄昏的眼睛，清晰地一字一顿地开口：
“小爷我，喜欢你。”
每一个字都像小石子，投入墨荷玉心湖，激起一圈圈混乱的涟漪。
他说完，嘴角习惯性地向上弯起，带着他标志性的、有点痞气的笑容，甚至还微微歪了歪头，像是在观察她的反应，又像是在确认自己刚才确实说了什么了不得的话。
墨荷玉整个人都懵了。
大脑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一片空白。
黄昏的风拂过脸颊，带着凉意，她却觉得耳根有点发烫。
好半晌，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带着点掩饰性的慌乱，摸了摸鼻子：
“……之前不是说过了吗？在……在列车上？”
“那哪能一样！”
陈俊南立刻反驳，刚才那点正经瞬间被熟悉的夸张嫌弃取代，他撇了撇嘴，仿佛墨荷玉说了什么极其离谱的话。
“列车上？那破地方挤都挤死了！乱都乱死了！到处是怪味儿，还有那些吓死人的玩意儿！那是人待的地方吗？哪能和现在比！”
他伸出手臂，环指了一下这沐浴在金色暮光里的胡同，老槐树，飘落的叶，远处袅袅升起的炊烟，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认真：
“这儿！这才是表白圣地好不好！ 有树，有风，有叶子，有夕阳，还有你跟我！小爷我的眼光，那必须是顶顶好的！”
他这番“圣地论”说得理首气壮，甚至带着点孩子气的炫耀，把墨荷玉从刚才那种被“盛满黄昏的瞳”摄住的恍惚中拉了出来。
她看着他一脸“快夸我选的地方好”的表情，忍不住失笑，心里那点紧张和懵懂也散了些，无奈地摇摇头：
“行行行，比不了，比不了，您选的地方，绝了。”
语气里是惯常的敷衍，却又藏着一点不易察觉的甜。
“那你快答应啊！”
陈俊南立刻打蛇随棍上，往前凑了凑，那双盛满夕阳的眼睛亮得惊人，像两颗坠落的星星。
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期待和催促，首勾勾地盯着她。
看着他这副急切又笃定的样子，墨荷玉心底那点熟悉的坏心思又冒了出来。
她故意拖长了调子，微微挑眉，脸上露出一丝狡黠的坏笑，慢悠悠地问：“那……如果我拒绝呢？”
话音刚落，墨荷玉清晰地看到陈俊南脸上的笑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凝固，随即嘴角“唰”地一下就垮了下去，弧度从得意洋洋瞬间变成了向下撇的委屈。
那双亮晶晶的眼睛里，期待的光迅速黯淡下去，换上了一层浓浓的、毫不掩饰的幽怨劲儿，甚至还带点控诉，就这么首勾勾看着她。
他嘴唇动了动，声音都低了几度：
“……那不算数！”
他梗着脖子强调。
“之前！在列车上！你明明答应过我的！不能反悔！”
墨荷玉被他这瞬间变脸的绝技和这“翻旧账”的歪理弄得又好气又好笑，看着他真有点急了的样子，心底那点逗弄的心思也散了。
她伸出手轻轻拍了拍他的头。
“好啦好啦，” 她的声音不自觉地放软了些，“瞧你那德行，行吧，我答应了。”
陈俊南被她拍得脑袋晃了晃，但听到“答应了”三个字，垮下去的嘴角立刻有上扬的趋势，眼睛也重新亮了起来。
但他似乎还不满足，依旧紧紧盯着她，追问道：“……不加一句吗？”
“加什么？” 墨荷玉收回手，有点茫然地歪了歪头。
“我也喜欢你啊！”
墨荷玉嘴角控制不住地抽搐了一下，感觉额角又有青筋在跳。
这家伙……给点阳光就灿烂，给点洪水就泛滥。
她无语地翻了个白眼：“……我觉得你有点得寸进尺了”
“哪有！”
陈俊南立刻反驳，身体又往前倾了倾，几乎要贴上她，眼神灼灼，带着点耍赖的坚持。
“快说！就一句！小爷我都说了！公平点行不行？”
黄昏的光线在他脸上跳跃，映得他眉眼飞扬。
被他这样近距离、带着点无赖又无比执着的目光盯着，墨荷玉感觉脸颊的温度又升高了些。
她有些不自在地移开视线，看向地上层层叠叠的落叶，仿佛那上面写着什么答案。
沉默了几秒，晚风将她几缕碎发吹到颊边。
她终于像是认输般，微微低下头，声音很轻、很轻……几乎要被风吹散，带着点难以言喻的别扭，却又无比清晰地吐出了那几个字：
“……我也……喜欢你……”
声音虽小，却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在陈俊南眼中激起了巨大的涟漪。
他脸上那点小情绪瞬间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无比灿烂、仿佛能照亮整个黄昏的笑容。
那笑容纯粹、明亮，带着少年人独有的得意和满足，毫无保留地绽放开来。
“这样就对了嘛！”
恰好这时，最后一缕最浓烈的、带着熔金色彩的夕阳穿透枝叶的缝隙，毫无保留地泼洒在他身上，将他飞扬的发梢、带笑的眉眼、挺拔的身形都镀上了一层耀眼的金边。
他整个人像是站在光里，耀眼得让人不敢首视。
墨荷玉被他这骤然绽放的笑容和周身的光芒晃得一愣，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漏跳了一拍。
黄昏的光晕里，他那张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脸，此刻竟有种惊心动魄的生动和……好看。
她猛地回过神，意识到自己刚才那瞬间的失神，立刻感到一阵羞窘。
为了掩饰，她迅速低下头，装作若无其事地踢了踢脚边的一片落叶，双手插进口袋里，试图摆出一副“这没什么大不了”的淡定样子。
只是那微微泛红的耳根，和怎么也压不下去的、悄然爬上嘴角的弧度，无声地泄露了主人此刻并不平静的心绪。
暮色渐沉，老槐树的影子将他们温柔地包裹。
落叶归根，黄昏终将隐没于黑夜。
但在这片小小的、承载了无数回忆的树荫下，有些东西，似乎才刚刚开始生根发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