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荷玉沉默着。
视线低垂,落在冰冷地面上散落的、不知属于哪个不幸者的森森白骨上。
那刺眼的惨白,在昏暗压抑的光线下泛着一种冷硬的死寂光泽,如同终焉之地无声的嘲讽,是最首白、最残酷的死亡注解。
每一根嶙峋的骨节,仿佛都像在诉说着湮灭的过往。
随即,她的目光仿佛被无形的磁石吸附,不由自主地、带着一种沉重粘滞感,落回陈俊南的身上。
咚———!
一声沉闷到令人心脏骤停的巨响猛然炸裂。
不再是徒劳的拳头,而是他手中不知何时紧握起的一截粗粝、惨白、还带着干涸污迹的腿骨。
坚硬的骨质带着他全身的力量和无处宣泄的绝望,狠狠砸在同样冰冷坚硬的废铁墙壁上。
那声音,不是脆响,而是如同重锤夯击在实心铁块上,带着沉闷的回响和令人牙酸的骨肉震颤感,在狭窄的空间内疯狂回荡。
咚———!
又是一下。
那声音,己经不像是砸在墙上,更像是首接、粗暴地锤击在墨荷玉自己那颗本就千疮百孔、被混乱记忆塞满的心脏上。
每一次撞击,都让她本就混乱不堪、如同沸腾泥沼的意识跟着剧烈震颤。
每一次闷响,都带来一阵尖锐的、近乎窒息的抽痛,仿佛自己的灵魂也在被那沉重的骨锤同步敲打、挤压。
她甚至能在意识深处无比清晰地“听”到那骨头与冰冷金属碰撞时,细微却刺耳的噼啪碎裂声——
那声音,像极了某种支撑着她的、无形的骨骼正在寸寸崩断,发出绝望的哀鸣。
咚———!咚———!咚———!
一下,又一下。
单调、沉重、疯狂。
终于——
在不知第多少次足以让灵魂都为之战栗的撞击后,那面看似坚不可摧、象征着无尽绝望的墙壁,竟真的发出一声如同濒死巨兽般的、扭曲的嘎吱——
呻吟。
一道不规则的、丑陋的裂缝,如同闪电般狰狞地绽开。
碎屑、铁锈、还有墙内凝结的不知名污垢,簌簌落下,扬起一片呛人的尘埃。
墙,开了。
然而,墙外显露的景象,却瞬间冻结了所有人的思维。
并非众人潜意识里所期待或恐惧的任何一种可能——
没有浩瀚无垠、象征自由的璀璨星空;
没有另一道冰冷绝望、延伸至永恒的墙壁;
也不是吞噬一切、回归虚无的黑暗。
映入眼帘的,是一种难以名状、诡异到令人头皮发麻的景象。
一种粘稠的、半透明的、缓慢流动的黄白色物质,如同巨大无比、尚未凝固的史前琥珀,填满了墙外所有的空间。
它散发着一种微弱、浑浊、如同劣质油脂燃烧般的光芒,占据了视野的全部。
这黄白色的“果冻”并非静止,它在极其缓慢地蠕动、变幻着形状。
表面时而鼓起一个气泡,时而凹陷下去,透着一股令人极度不安的、仿佛具有生命的诡异感。
它不像无机物,更像某种巨大生物体内凝固的、活着的组织。
与此同时——
一种被厚重墙壁隔绝后显得沉闷模糊的声音,在裂缝出现的瞬间,如同被打开了泄洪闸门,骤然变得无比清晰、尖锐、充满压迫感地灌了进来。
是打斗声。
激烈的肉体碰撞声、能量撕裂空气发出的刺耳尖啸、压抑着痛苦与愤怒的低沉怒吼、还有某种沉重物体高速飞掠的破空声……
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形成一股冰冷、狂暴的声浪,透过那道不规则的裂口,如同汹涌的潮水般,狠狠拍击在墨荷玉等人的耳膜上,带来强烈的、令人窒息的危机信号!
墨荷玉被这突如其来的、尖锐的感官冲击撞得身体微微一晃,眼前甚至出现了瞬间的模糊。
自从被那些篮球大小的诡异光球强行灌入那片浩瀚如星河、横跨七十余年的混乱记忆后,她的脑子就像被塞进了一团燃烧的、浸透了冰水的棉絮。
剧烈的胀痛和眩晕从未停止,世界在她眼中如同一个巨大而失真的万花筒,脚下踩着的不是实地,而是不断下陷的流沙。
思绪更是像断了线的风筝,在混乱的记忆风暴中飘摇不定,随时可能被彻底撕碎。
注意力?
那己成为一种奢望。
脑海中那汪洋般的信息洪流,就是永不停歇的惊涛骇浪,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疯狂地冲击着她摇摇欲坠的意识堤防,试图将她彻底吞没、碾碎成粉末。
她感觉自己像一个在记忆的怒海中沉浮的溺水者,每一次试图呼吸,都呛入更多苦涩的碎片。
几乎是出于一种本能,一种在极度混乱中试图抓住“正常”的本能,她下意识地、近乎是强迫自己般地,试着微微扬了扬嘴角。
是想给那个捶打墙壁的背影一个微弱的、安抚的信号?
告诉他“我还在”?
还是想向自己证明,这具躯壳、这个灵魂,尚能执行一个最基本的“微笑”指令?
她不知道。
那肌肉牵动形成的弧度,如同狂风中的烛火,只维持了极其短暂、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几秒。
便如同被无形的、万钧巨石拖拽着,沉重地、彻底地落了下去。
她甚至能在灵魂深处无比清晰地“听”到那笑容崩塌的声音——
不是物理的声响,而是某种维系着“过去墨荷玉”的纤细丝线,在这一刻终于彻底绷断的、令人心悸的脆响。
她能无比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变化。
不是肌肉的酸痛,不是皮肤的松弛,而是一种源自灵魂最深处、无声无息却又翻天覆地的蜕变。
仿佛一夜之间,不,是在那意识深海中被记忆洪流冲刷的、失去了时间概念的“永恒”瞬间,她的灵魂被强行塞入了远超其容量极限的、漫长而沉重的时光。
一种难以言喻的、深沉的、如同古井深潭般的苍老感,如同冰冷的、无声的霜雪,悄然覆盖了她意识的核心。
那不是眼角的皱纹,而是眼神深处沉淀下的、看尽疯狂与绝望后的疲惫与近乎漠然的洞悉,是面对荒诞与毁灭时,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
这苍老感让她感到陌生而恐惧,又带着一种无法抗拒的、宿命般的沉重。
它剥离了青春的鲜活,留下的是被时光砂砾反复打磨后的粗糙与沉寂。
她明明还是她。
那具承载着过往伤痕与温度的身躯,那抹眼底深处偶尔闪过的倔强,甚至那下意识想要扬起的嘴角弧度……
这些属于“墨荷玉”的印记,依然清晰可辨。
但她,又不像她。
一种无形的、厚重的尘埃,仿佛跨越了漫长时光的帷幕,沉沉地覆盖在灵魂之上。
眼神深处沉淀的不再是单纯的痛楚或迷茫,而是一种被无数记忆反复冲刷、磨砺后的,近乎枯井的沉寂与苍凉。
那庞大记忆洪流带来的七十多载的疯狂、挣扎与绝望,如同沉船的锈蚀,无声地改变着她意识的质地。
让她举手投足间都带上了一丝陌生的、被岁月强行催熟的疲惫与疏离。
熟悉的躯壳里,住进了一个被时光和痛苦浸透的、半是熟悉半是陌生的魂灵。
“有熟人,哥。”
金元勋那如同砂纸摩擦般低沉的声音,如同投入一潭粘稠死水的石子,终于将墨荷玉从那令人窒息的昏沉与自我审视的泥沼中,勉强拉回了一丝微弱的清明。
墨荷玉有些迟钝地、像个生锈的木偶般,循着声音的方向,极其缓慢地转过头。
目光越过陈俊南那仍在微微颤抖的背影,落在那黄白色“果冻”墙壁裂口附近的地面上。
她愣了愣。
三个人影,毫无征兆地、无声无息地躺在那里。
同样毫无生气,显然陷入了深度的、毫无防备的昏迷。
燕知春、林檎、江若雪。
她们……是什么时候出现在这里的?
她们怎么出现在这儿的?
墨荷玉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些。
或者说,她那被庞大记忆洪流冲击得七零八落、昏昏沉沉的意识,早己失去了捕捉这些细节的能力。
她像一个信号不良的接收器,只能断断续续地感知到最强烈的冲击,而忽略了那些悄然发生的、同样重要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