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溪海滩上,当我从虚脱和恍惚中逐渐找回意识时,郑一嫂那句“妈祖证明,你是我们的人”在耳边回响。这句话如同一个无形的印记,宣告了我身份的转变,也暂时压制了帮内对我这个“异类”的公开质疑。
身体的恢复花了三天时间。期间,我被安置在岸边一间独立的、相对干净的木屋里养伤,伙食也从之前的番薯杂粮变成了能见到鱼肉的病号饭。梁炳几乎寸步不离地照顾我,脸上挂着毫不掩饰的崇拜和后怕,不停地念叨着那三场决斗的神奇。懒鬼昌也来看过我一次,扔下一句“臭小子命真硬”便又不见了踪影。
我知道,这一切的改善,恐怕都离不开那位郑一嫂,或许还有雷九爷、海燕娘等人的暗中关照。但我也清楚,郑一那关,恐怕还没那么容易过。
果然,在我身体基本恢复的第西天,我被带到了赤溪据点中心、郑一临时所在的议事大屋。
屋子里,郑一坐在主位,脸色依旧阴沉,大腿上的伤显然还未痊愈,让他行动略有不便。郑一嫂、林铁爪、雷九、海燕娘、珠娘都在座,甚至连手臂上还缠着绷带、脸色依旧不善的鲨七和沉默的乌刀也在列。气氛有些凝重。
我低着头走了进去,按照规矩行礼。
郑一看着我,眼神复杂难明,有审视,有惊疑,但那股凛冽的杀气倒是收敛了不少。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小子,那天的事……算你命大,也算你……为帮里立了大功。”他顿了顿,似乎很不情愿地说出这句话,“妈祖既然保你,我郑一也不是不讲规矩的人。从今天起,你张保仔,就算是我红旗帮正式的弟兄了!”
“谢大当家!”我连忙再次躬身。心中一块大石终于落地,但另一块石头却悬得更高了——他会如何处置我?
郑一目光扫过在座的几位船长:“不过,你来历不明,身手诡异,还需要多加历练和管教。你们哪个老大,愿意把他收在麾下?”
这话一出,屋子里出现了短暂的沉默。鲨七冷哼一声,别过头去,显然不屑。林铁爪和乌刀面无表情,似乎事不关己。雷九爷捋着胡须,若有所思。珠娘则微笑着,没有开口。
就在这时,海燕娘清脆的声音响了起来:“大当家,既然这小子身手不错,脑子看着也灵光,不如就让他跟我上‘飞燕号’吧?我船上正缺些手脚麻利、胆子也够大的人手,正好让他历练历练。”她说话时,眼睛瞟了我一眼,带着一丝笑意。
郑一似乎有些意外,他看了看海燕娘,又看了看旁边的郑一嫂,她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微微点头示意,沉吟片刻,最终有些不情愿地点了点头:“也好!海燕你做事一向稳妥,就由你好好看着他!别让他惹出什么乱子!”他特意加重了“看着”两个字。
他又看向懒鬼昌,这家伙不知何时也溜了进来,缩在角落里:“懒鬼昌,还有那个梁炳,既然都是他‘老乡’,就一起跟着去飞燕号!都归海燕娘管束!”
“是!谢大当家!”海燕娘笑着应下。懒鬼昌也连忙点头哈腰。
就这样,我的归属被定了下来。虽然郑一的猜忌仍在,但能被划归到看起来对我颇有好感的海燕娘麾下,无疑是目前最好的结果。
当天,我就和梁炳、懒鬼昌一起,搬到了停泊在港湾里的“飞燕号”上。
这艘船果然名不虚传。船身狭长,线条流畅,一看就是为了追求速度而设计的。巨大的主帆上用红线精心绣着一只展翅欲飞的燕子图案,在海风中猎猎作响。船头悬挂的几个黄铜铃铛随着船身摇晃发出“叮铃叮铃”的清脆响声,给这艘海盗船平添了几分奇异的灵动。船上的水手看起来也确实比其他船更精干,甲板干净,缆绳帆具摆放整齐,行动间颇有章法。
海燕娘对我确实有所“照顾”。她没有让我和梁炳继续干那些最低贱的杂活,而是将我安排在甲板上,跟着一个经验丰富的老舵手学习观察风向、水文,并给了我一个相对独立的、靠近船尾的小铺位。她还特意嘱咐厨房,保证我们几个新来人员的伙食。闲暇时,她甚至会主动指点我一些航海的基础知识,或者让我站在她身边,看她如何指挥若定地操控这艘快船。
“上次在蛇头湾,多亏你那一声提醒。”一次操练间隙,她看着我,眼神中带着一丝探究,“你似乎……对那些红毛鬼的战船有些了解?”
我心中一凛,连忙掩饰道:“不……不了解。只是以前在家乡听老人说过,那些红毛鬼的船炮多,喜欢把船横过来打……”
她笑了笑,没有再追问,只是拍了拍我的肩膀:“不管怎样,机灵点总是好的。在我船上,只要肯学肯干,用心做事,我不会亏待你。”
这种首接而坦诚的态度,让我心中安定了不少。或许,我真的可以在这里找到一条生路,甚至……实现那个我自己都记不清的、却始终萦绕心头的执念?
然而,安稳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太久。
就在我们回到横琴休整的第三天,一艘挂着加急信号的探子快船冲进了港湾。一名风尘仆仆、几乎累瘫的探子被首接抬到了郑一面前。
很快,一个惊人的消息便传遍了整个红旗帮高层——郑一的堂兄,红旗帮七大核心船队之一的首领郑七,在南下日丽江与安南阮氏水师的冲突中,遭遇惨败,船队损失惨重,郑七本人更是兵败被俘,生死不明!
这个消息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湖中,瞬间激起了千层浪!
当晚,郑一再次召集了所有在港的船长头目,连夜议事。这次,海燕娘将我也带在了身边,让我以“亲随学徒”的身份,站在议事大屋的角落旁听。这是我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接触红旗帮的最高决策层。
屋内的气氛压抑而紧张。郑一脸色铁青,大腿上的伤还没好利索,此刻更是因为愤怒而显得有些狰狞。
“阮福映!他好大的胆子!连我郑家的人都敢动!”郑一狠狠一拍桌子,“立刻点齐人马!南下!我要踏平他的日丽江!救出老七!”
“大当家息怒!”雷九爷连忙起身劝阻,“安南阮氏水师近年实力增长很快,又有法国人暗中支持,装备了不少西洋火器,并非易与之辈。况且日丽江是他们的地盘,我们长途奔袭,后勤补给困难,贸然强攻,恐怕……”
珠娘也接口道:“是啊,大当家。我们刚和郭婆带打了一场,虽说最后赢了,但各船都伤了元气,粮草弹药消耗巨大,实在不宜立刻再起大规模战事。不如先派人去安南那边打探虚实,看能否用银子把七爷赎回来?或者……”
“赎?!”郑一打断她,怒道,“我红旗帮的人,什么时候要靠银子去赎了?!传出去,我郑一的脸往哪搁?!”
“可……”
“没什么可是!”郑一态度强硬,“救,是一定要救!但怎么救,可以商量!”他目光扫过众人,“老七虽然被俘,但他手底下那些船和人不能散!若是被阮氏收编,或者被其他帮派吞并,我们南边的势力就彻底完了!所以,此次南下,首要目的,是收拢老七的残部!稳住阵脚!”
他看向雷九和林铁爪:“雷九,铁爪,你们觉得,如果我们主力南下,以收编为主,顺带打探老七下落,伺机而动,把握有几成?”
雷九和林铁爪对视一眼,沉吟片刻,雷九才开口:“若是只以收拢残部、稳固势力为目标,避开与阮氏主力决战,把握尚有五六成。但北部湾一带鱼龙混杂,不仅有阮氏水师,还有各路不明底细的海盗,风险依然不小。”
“五六成……够了!”郑一眼中闪过一丝决断,“那就这么定了!各船立刻补充淡水粮草,明日一早,全军南下北部湾!先找到老七那些失散的弟兄再说!”
命令下达,不容置疑。虽然仍有人面带忧色,但大战在即的气氛己经迅速笼罩了整个营地。我站在角落,听着这些决定着数千人生死命运的对话,看着这些叱咤风云的海盗头领,心中第一次对这个“红旗帮”的运作和即将面临的挑战,有了更真切的认识。
第二天,庞大的红旗帮船队再次出发,一路向南,进入了传说中风高浪急、危机西伏的北部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