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如同沉浮在黑暗深海中的残烛,在耗尽最后一丝光亮后,又顽强地、极其微弱地重新燃起。
我缓缓睁开沉重无比的眼皮,首先感受到的是身体散架般的剧痛和极度的虚弱,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的疼痛。喉咙干得像是要冒烟,脑袋也昏昏沉沉。
我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硬邦邦的木板床上,手腕和脚踝处传来了粗糙绳索捆绑的触感。我被绑起来了!
心中一惊,我立刻警惕起来,强忍着身体的不适,侧耳倾听。我身处一间陌生的、简陋的木屋房间里,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海腥味和淡淡的草药味。
而门外,隐约传来了压低了却依旧清晰可辨的争论声,似乎就在隔壁或者门外不远处。
一个威严而带着怒气的声音,是郑一:“……哼!三场全胜?我看是邪门!这小子来历不明,身手诡异得吓人!昨天要不是他,我们未必能脱身,可谁知道他是不是其他弄搞我们的人故意放进来的棋子?不得不防!”
另一个略显冲动的声音立刻附和,是鲨七:“大当家说的是!我看这小子眼神就不像好人!肯定是奸细!依我说,首接一刀砍了,一了百了!省得夜长梦多!”
接着是一个沉稳的声音,带着几分客观,听起来像是林铁爪:“话不能这么说,鲨七。不管他是什么人,昨天那三场,确实是他救了我们所有人的命。若是奸细,未免……太下本钱了。”
一个苍老而持重的声音响起,是雷九爷:“嗯……铁爪的话有道理。此事确实蹊跷,这小子的身手,老夫闯荡江湖几十年,闻所未闻,不像是我们中原或南洋的路数。但若真是天降奇才……或许对我红旗帮是福非祸。”
然后,一个清脆爽朗的女声,是海燕娘:“我也觉得……他不像普通的奸细。你们没看他打斗时的眼神,很干净,很专注,就是……就是透着一股让人看不懂的狠劲儿和……茫然?而且,他之前在船上示警,也确实帮我们躲过了红毛鬼的炮击。”
最后,是那个坚定而充满智慧的女声,是郑一嫂:“大首领,各位老大。既然人言难断,是忠是奸难以分辨,不如……问问妈祖的意思?”
妈祖?我心中一动。
只听郑一嫂继续说道:“我们海上的儿女,出入生死,全凭妈祖庇佑。这小子出现的时机如此蹊跷,本事又如此离奇,是福是祸,或许只有妈祖她老人家知道。不如,我们取他一点血,用帮里流传下来的老法子试试?看看他是否与我等同源,是否会得妈祖庇护。”
棚内一阵沉默。显然,这个提议触及了他们内心深处最敬畏的存在。
过了一会儿,郑一那带着浓重鼻音和强烈怀疑的声音再次响起:“哼……既然大嫂这么说……也好!就试试!我倒要看看,他这来历不明的小子的血,和咱们喝风饮浪的弟兄们的血,到底有什么不同!”
我的心沉了下去。取血?他们要干什么?我强迫自己继续装睡,不敢有丝毫异动。
没过多久,房门被轻轻推开,一阵若有若无的香风飘了进来。我能感觉到有人走到了我的床边,脚步很轻。
是海燕娘。
我屏住呼吸,一动不动。
她似乎在我床边站了一会儿,低低地叹了口气,用一种极其微弱的声音自言自语:“唉……小子,希望你真的不是奸细吧……不然……”
话未说完,我突然感觉手指一痛!她竟用什么尖锐的东西飞快地在我指尖划了一下!
我强忍着没有动弹。
感觉到几滴温热的血液滴落,似乎是落入了一个什么容器中。很快,那轻巧的脚步声便离开了房间,房门再次被关上。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的血……到底意味着什么?
我紧张地倾听着外面的动静。
过了一会儿,外面似乎传来一阵低低的骚动。
“啊!”一声短促的惊呼。
紧接着,是几声明显松了一口气的声音(“嘶……”、“呼……”)。
然后,一片压抑的寂静。
最后,我清晰地听到了郑一那标志性的、带着冷意和不甘的哼笑声:“哼……算他运气好……”
随后,脚步声渐渐散去。
结果……似乎是对我有利的?但郑一好像并不满意?
我心中充满了疑惑和强烈的不安。
就在我胡思乱想之际,房门再次被粗暴地推开!外面漆黑一片,没有月亮,没有星星,只有浓厚的乌云压在头顶,海风也变得更加阴冷。
进来的,正是之前见过的林铁爪和乌刀!两人脸上都带着伤,表情冷漠。
他们一言不发地上前,解开了我床上的绳索,但随即又用更粗的麻绳将我的双手反绑在身后!
“走!”林铁爪沉声道,语气冰冷。
我心中一沉,这是要干什么?为何还要这样对我?我想要开口询问,但看到他们那不容置疑的眼神,只能将话咽了回去。
我被他们一左一右架起来,拖出了木屋。夜色深沉,只有远处码头零星的灯火在黑暗中摇曳。海风呼啸,带着刺骨的寒意。
他们押着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海滩。最终,在一个远离营地、靠近海浪边缘的地方停了下来。
林铁爪面无表情地看了我一眼,声音没有任何起伏:“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说完,他不再看我,和依旧一言不发,眼神冷漠的乌刀一起,转身就走,很快便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什么?!
我愣在原地,在这漆黑冰冷的海滩上?“看你自己的造化”?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挣扎着想要爬起来,但双手被反绑,决斗后的极度虚弱让我连坐起来都异常困难!冰冷的海水不时漫过我的脚踝,带来一阵阵战栗!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恐惧、愤怒、不解、绝望……种种情绪如同黑暗的潮水般将我淹没!
就在这时,天空中突然划过一道惨白的闪电!紧接着,“轰隆——!”一声巨响,炸雷在头顶响起!
暴雨,倾盆而下!
冰冷的雨点如同鞭子般狠狠抽打在我的身上,瞬间将我淋成了落汤鸡!海风也变得更加狂暴,卷起巨大的海浪,一次又一次地冲上沙滩,狠狠地拍打着我!
我被海浪卷得东倒西歪,呛了好几口又咸又涩的海水!我只能拼命地蜷缩起身体,将脸埋在沙子里,用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抵抗着这来自天地的狂暴!
雷电在头顶肆虐,金蛇狂舞,每一次闪光都照亮我惨白而绝望的脸!巨浪如同怪兽的巨掌,一次次将我掀翻、拍打!我感觉自己的骨头都要散架了,意识在冰冷和窒息中渐渐模糊……
不……我不能死……我必须活下去……
求生的本能如同黑暗中的一点萤火,支撑着我最后的一丝清明。我咬紧牙关,任凭风吹雨打,雷轰浪击,如同沙滩上一块最顽固的礁石,死死地、死死地……
……
当我再次艰难地睁开眼睛时,己经是白天了。
暴风雨己经过去,天空一片碧蓝,但毒辣的太阳正悬在头顶,毫不留情地炙烤着大地,也炙烤着我这具在生死边缘徘徊的躯体。
我浑身湿透,又被太阳晒得半干,皮肤火辣辣地疼。嘴唇干裂得如同枯树皮,喉咙里像是塞了一把沙子,干渴得要命。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痛,虚弱得连动一下手指都感觉困难。
我就这样像一条濒死的鱼一样,躺在被阳光晒得滚烫的沙滩上,意识再次开始模糊。
就在我以为自己真的要脱水而死的时候,几个身影出现在了我的视线中。
为首的,正是那位郑一嫂!她身后跟着雷九爷和海燕娘,还有……一脸焦急的梁炳!
他们快步走到我身边。郑一嫂看着我这副惨状,眼神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怜悯,有审视,也有……一丝如释重负?
“给他解开!”她没有多余的话,首接下令。
立刻有人上前,解开了捆绑我双手的粗糙麻绳。
“水!”郑一嫂又吩咐道。
梁炳连忙递过来一个水囊,小心翼翼地喂到我的嘴边。
甘甜的清水如同天降甘霖,滋润了我干涸的喉咙,也唤回了我一丝神智。我贪婪地喝着,首到水囊见了底。
我抬起头,用尽力气,看向郑一嫂,眼神中充满了困惑和不解。
郑一嫂迎着我的目光,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然后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你熬过来了。”
她顿了顿,仿佛在宣告一个神圣的裁决:
“妈祖证明,你是我们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