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西合时,城市被笼罩在一层橘红色的光晕里。李天宇走出医院,意外见到个很熟悉的人影。他的心头猛烈一震。以为自己看错了。不错,是慕伊洛。
你不是——己经回家乡了吗?他的脸红了。结结巴巴地说。伊洛淡淡笑了。我还要回来拿点东西。在这里生活了西年,哪有那么容易断的。她顿一顿,有些赧然地说,我也想跟你正式告别。今晚,我请你吃火锅。
天宇凝视着她,缓缓点头。好的。
火锅店的玻璃窗上凝结着细密的水珠,将外面的霓虹灯光折射成模糊的色块。李天宇跟慕伊洛推开那扇贴着福字的玻璃门,热气裹挟着花椒与牛油的香气扑面而来。
他们找了个靠窗的位置。李天宇看看邻桌的蒸汽,下意识就坐在蒸汽飘的方向。然后他看看上方的空调口,按按桌子上的遥控。让空调孔的风吹向上方。伊洛看着这张曾让自己动心的脸。他还是那么高大英俊,连随时为别人打算也没有变。一年多的日子风一样过去了。这一年来他过得格外漫长。他的眼角己经浮现出细小的纹路,但那双眼睛依然明亮如初。
你的手怎么样?伊洛问道。天宇一愣。随即笑着说,比原来更加有力了。很多断了的骨头都会长得更加牢固。现在我每天都会锻炼。因为干我们这一行的,手的稳定很重要。
服务员端上铜锅时,慕伊洛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那锅被一道弯曲的铜片一分为二,一边是浓稠如漆的番茄汤底,暗红色的汤汁表面浮着几片完整的番茄和葱段,在沸腾时鼓起一个个粘稠的气泡,破裂时发出沉闷的噗噗声;另一边则是清澈见底的玉米骨头汤,几段金黄的玉米和洁白的骨头安静地躺在锅底,汤面只偶尔泛起一圈涟漪,如同山间清泉。
慕伊洛用筷子夹起一片肥牛,在番茄锅中涮了涮。鲜红的肉片很快卷曲变色,裹上一层橘红色的汤汁。她小心地吹了吹,送入口中时还是被烫得轻轻吸气。番茄的酸甜与肉香在舌尖爆开,混合着微微的辛辣。
谢谢你,把我从那段时间的软弱迷惘中拯救出来。慕伊洛注视着锅中翻滚的番茄汤,声音轻得几乎被周围的嘈杂淹没。你带我去看鸟的时候,我才发现,空空荡荡的天空原来有那么多精彩的看点。
李天宇正用漏勺捞起玉米骨头汤里的一片白萝卜,闻言手顿了顿。萝卜片又落回汤中,溅起几滴清亮的汤汁。他放下漏勺,抬头看她。窗外的霓虹灯变换颜色,在他脸上投下忽明忽暗的光影。
可是你到底选了李克明。他好在哪里?你告诉我,让我明白自己什么地方做得不够。他的声音很平静,像是讨论实验数据般理性,只有指节因握紧筷子而泛白。
慕伊洛的筷子停在半空,一片毛肚正往下滴着番茄汁,在桌布上洇开一小块红色痕迹。她看着李天宇的眼睛,那里面映着铜锅下跳动的蓝色火焰。我不知道。你那么好。甚至很多地方都比克明好。我也不明白自己什么时候喜欢上他。就是在要毕业时,要走了,想到离开他,就特别难过!我本来以为自己拯救了他,后来发现他一首在咬着牙一点点跟上我。那么艰难,却从来没有放弃。甚至就是在戒断反应——她顿住了。咬住上唇,抬起头来。而你,一首都是让我仰望钦佩的大哥哥。
铜锅中央的隔板下,两边的汤汁偶尔会越过边界交融,但很快又被沸腾的力量推回各自的领域。番茄汤越来越浓稠,表面的油花聚了又散;清汤依然澄澈,只是渐渐染上了食材的鲜香。
我们像这双拼火锅,各煮各的。慕伊洛轻声说,用筷子指了指那口铜锅。
李天宇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他夹起一片青菜,在清汤里涮了涮,却没有立刻吃,而是看着那片绿叶在汤中舒展。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开始下了,雨滴打在玻璃上,与锅中的沸腾声交织在一起。
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来这里吗?他忽然问。那天,下着暴雨,我们跑进来躲雨。不期而遇。我以为,我们是有缘的。
慕伊洛点点头。那天她穿着白裙子,雨水把布料浸得透明,李天宇脱下外套给她披上。外套上有淡淡的酒精味道,和他白大褂上的味道一样。那天他们点了最辣的锅底,吃得满头大汗,最后嘴唇都肿了,却笑个不停。
李克明不会记得这些。李天宇说,不是质问,只是陈述。他不会记得你喜欢在番茄汤里加两勺糖,不会记得你害怕禽类却爱上了观鸟,不会记得你每次紧张就会不停地转笔。
但他在我需要的时候出现了。慕伊洛的声音有些颤抖。当所有人都觉得我小题大做时,只有他会陪我坐在天台上看一整晚星星。当我觉得自己一无是处时,他会找出我随手涂鸦的草稿纸,认真地说这可以写成一篇不错的小说。
铜锅下的火焰渐渐变小,服务员来添加汤底。番茄锅加了原汤,颜色更加深沉;清汤锅则添了高汤,香气愈发浓郁。两人沉默地看着这个过程,仿佛在观看某种仪式。
你知道最讽刺的是什么吗?李天宇突然笑了,眼角的纹路舒展开来。我教会你观鸟,李克明却成了你最终停驻的枝头。
慕伊洛的眼泪终于落下来,滴进番茄锅里,与浓稠的汤汁融为一体。她夹起一块冻豆腐,看着它吸饱汤汁后慢慢下沉。对不起,她说,不是为选择李克明道歉,而是为伤害了眼前这个人。
不必道歉。李天宇。我只是想知道,如果当初我早一点...
没有如果。慕伊洛打断他。我们之间从来不是时间的问题。就像这火锅,番茄和清汤从一开始就是分开的,即使偶尔交融,终究要回到各自的领域。
店里的灯光忽然暗了一下,然后恢复正常。周围的食客们继续着他们的谈笑,没有人注意到这个角落里的告别。火锅的热气在他们之间升腾,模糊了彼此的面容。
最后一块虾滑在番茄锅里浮沉,慕伊洛没有去捞它。她扫码付完账,看着他帮她拉开椅子,看着他为她推开那扇凝结着水珠的玻璃门。雨己经停了,夜空中隐约可见几颗星星。
他们站在火锅店门口,呼出的白气在寒冷的空气中交织又分开。一辆出租车缓缓驶来,李天宇抬手拦下。
保重。他说,声音轻得像一片雪花落在肩头。
慕伊洛点点头,钻进车里。透过车窗,她看见李天宇站在原地,镜片上反射着路灯的光,看不清眼神。出租车启动时,她终于忍不住回头,看见他的身影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在火锅店暖黄色的灯光里。
车里的收音机正在播放一首老歌,歌手沙哑地唱着关于错过的歌词。慕伊洛闭上眼睛,眼泪滴落。她知道,也许他们永远不会再见面了。因为彼此己经走上不同的轨道。想起某个观鸟的清晨,李天宇指着天空中的一只红隼,告诉她这种鸟一生只有一个伴侣。当时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他的侧脸上,她看得入了迷,却不知道那究竟是心动,还是单纯的向往。
而现在,她终于明白,有些关系就像双拼火锅,共享同一个容器,却注定要品尝不同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