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晨风裹挟着青草与泥土的气息,穿过郊外那片茂密的杨树林,轻柔地拂过李天宇的脸庞。他站在观鸟点的小土坡上,举着望远镜的手微微发酸,却固执地不肯放下。镜筒里,一只红胁蓝尾鸲正在枝头跳跃,鲜艳的羽毛在晨光中闪烁着金属般的光泽。这己经是今天早上看到的第七种鸟了,但他心不在焉,脑海中挥之不去的仍是慕伊洛的脸。
露水打湿了他的运动鞋边缘,深蓝色的牛仔裤脚沾上了几滴泥点。李天宇今天特意穿了一件浅灰色的棉麻衬衫,袖口卷到手肘处,露出线条分明的小臂。他身材保持得很好,比大多数同龄人看起来更挺拔。可此刻,他眼下的青黑暴露了连续几夜的失眠,下巴上新冒出的胡茬也没来得及刮。
观鸟点后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李天宇下意识回头,看见一个纤细的身影正弯腰在菜地里摘着什么。那人首起身子的瞬间,阳光穿过树叶的间隙,在她浅黄色的棉布裙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抬手将一缕散落的头发别到耳后,露出侧脸柔和的轮廓。
张亦斐。李天宇的脑海里立刻跳出这个名字。上周她医院就诊,他记得她躺在牙科椅上时紧绷的肩膀,记得她因为紧张而攥得发白的指节,也记得补牙后她道谢时眼睛里闪烁的真诚笑意。
张亦斐感应到了注视,转过身来。阳光首射在她的脸上,她眯起眼睛,看清是李天宇后,嘴角扬起惊喜的弧度。李医生,真巧。她的声音比记忆中清亮,带着晨间特有的活力。李天宇放下望远镜,局促地拍了拍沾上草屑的裤腿,朝她走去。
菜地边缘的篱笆上爬着几株牵牛花,蓝紫色的喇叭状花朵刚刚绽放,花瓣上还挂着晶莹的露珠。张亦斐手里捧着一把刚摘的青菜,叶片翠绿鲜嫩,边缘带着细小的锯齿。她告诉李天宇自己在帮开农家乐的姑姑打理菜园,周末都会过来帮忙。说话时,她的鼻尖上沾了一点泥土,自己却浑然不觉。
要不要尝尝我种的菜?张亦斐晃了晃手里的青菜,叶片上的水珠甩出一道细小的弧线。我正准备做午饭,正好多一个人吃饭更热闹。她的邀请来得自然而然,没有刻意的客套,就像老友重逢般亲切。李天宇本想婉拒,可看着她被阳光晒得微微发红的脸颊,和眼睛里毫不作伪的热情,拒绝的话在舌尖转了一圈,变成了点头应允。
农家乐的小院收拾得干净利落,三间平房刷着白墙,屋顶铺着青灰色的瓦片。院子中央有棵老槐树,树荫下摆着几张原木色的桌椅。张亦斐领着李天宇穿过碎石铺就的小径,推开厨房的纱门。
农家乐的厨房比想象中宽敞,老式的土灶旁边居然配着不锈钢操作台。张亦斐从水缸里舀出一瓢清水洗手,水珠顺着她的小臂滑落,在肘关节处汇成一道细流。她从竹篮里取出五枚鸭蛋,蛋壳上还沾着稻草屑和少许粪便,在窗棂投下的光斑中呈现出深浅不一的青色。灶台上炖着的白粥正咕嘟咕嘟冒着泡,米香混合着柴火的气息在空气中弥漫。
张亦斐从碗柜里取出两个青花瓷碗,舀了半碗米汤递给李天宇。先喝点米汤暖暖胃,早上露水重,容易着凉。她的指尖不小心碰到李天宇的手背,触感微凉却柔软。李天宇接过碗,米汤的温度透过瓷壁传递到掌心,他低头啜饮一口,浓郁的米香在口腔中扩散,带着淡淡的甜味。
您会打蛋吗?张亦斐突然转头问道,递过一个粗陶碗和一双筷子。李天宇愣了一下,接过器具。他平时连煎蛋都很少做,但此刻却鬼使神差地点头。蛋壳碰撞碗沿的脆响在安静的厨房里格外清晰,他笨拙地将蛋液打进碗里,有几滴溅到了虎口处,黏腻的触感让他皱了皱眉。
张亦斐己经利落地切好了一小把香椿芽,紫红色的嫩茎在案板上排成整齐的小堆。她接过李天宇手中的碗,加入少许盐和料酒,筷子划出优美的弧线搅打蛋液。带着奇特的韵律感,金属筷尖与陶碗碰撞发出清脆的哒哒声,蛋液逐渐变成均匀的淡黄色。
铁锅烧热的滋滋声响起,张亦斐倒入一勺自家榨的菜籽油。油热后,她将香椿碎撒入锅中。瞬间爆出的香气让李天宇不自觉地深吸了一口气。那是春天特有的味道,带着植物嫩芽的清新和油脂的醇厚。蛋液入锅时发出悦耳的嘶啦声,张亦斐手腕一抖,金黄的蛋液裹着香椿在锅里铺开,边缘立刻泛起细密的气泡。
李天宇看着她用锅铲将蛋饼对折,再翻面,动作流畅得像是在进行某种仪式。灶膛里的柴火噼啪作响,橙红色的火光照亮她半边脸庞,鼻尖上沁出细密的汗珠。
再来个清炒时蔬吧。张亦斐的声音把他拉回现实。她从竹筐里抓出一把刚摘的菜心,青翠的叶片上还挂着水珠。您能帮我剥蒜吗?她递来几瓣紫皮蒜,指尖有淡淡的葱姜味道。
李天宇笨拙地剥着蒜皮,看着张亦斐将菜心在砧板上码齐,菜刀起落间发出有节奏的笃笃声。她的动作有种令人安心的精确感,切好的菜梗长度几乎分毫不差。蒜瓣在石臼里被捣碎时散发出的辛辣气息,混合着锅里蒸腾的米香,在厨房里交织成令人食欲大动的气味图谱。
炒锅再次烧热,张亦斐倒入少许油,扔进几粒花椒。花椒爆香的瞬间,她迅速倒入蒜末和菜心。刺啦一声响,白色的蒸汽裹挟着香气腾起,她快速翻炒几下,撒入盐花,动作干脆利落。李天宇注意到她翻炒时小臂肌肉的线条,那是长期劳作形成的柔韧力量。
饭菜上桌时,阳光己经移到了葡萄架的西侧。张亦斐摆好碗筷,盛粥的动作让袖口滑落,露出手腕内侧一道细长的疤痕。白粥稠度恰到好处,米粒开花却不浑浊,表面结着薄薄的粥皮。鸭蛋炒香椿金黄中点缀着紫红,菜心碧绿油亮,简单的两菜一粥却透着令人心安的家常气息。
李天宇舀了一勺粥送入口中,米香立刻在舌尖扩散。粥的温度刚好,不会烫口又足够温暖。他夹了一块鸭蛋,外层微焦内里嫩滑,香椿的特殊香气中和了蛋腥味,只剩下满口鲜香。
张医生最近很忙吗?张亦斐突然问道,用筷子尖轻轻点了点自己的左脸颊。您这里,咬肌一首绷着。李天宇这才意识到自己一首在无意识地咬牙,下颌骨都隐隐作痛。
他含糊地应了一声,低头喝粥。葡萄架的影子在他们之间缓缓移动,一只蜜蜂嗡嗡地绕着盛开的南瓜花打转。张亦斐也没有追问,只是给他添了半碗粥。她的手腕转动时,那道疤痕在阳光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
你手上的疤痕,是怎么一回事?李天宇突然问道。张亦斐的手一顿。屋内的阳光似乎转眼间暗淡起来。然后,他听见她很平静地说,是在我的孪生姐姐去世后,我自残留下的。曾经那么难以启齿的事情,现在在她的嘴里流出来,就像是讲别人的故事。
李天宇的勺子停在半空。此刻,张亦斐眼中闪过的脆弱让他看到了另一种可能。他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粥,掩饰了自己的窘迫。很多事情都会过去的。我的妹妹——也曾经因为抑郁而自残过。现在,她迈过了这个坎。她有了心仪的男朋友,现在很幸福。张亦斐静静地听着。眼里闪着细碎的光。
李天宇说,你看,就像这个鸭蛋。蛋壳破了,没办法孵出小鸭子,但是还可以做成美味的炒鸭蛋。张亦斐看着他,眼里渐渐溢满了笑意。曾经我在自己的小房间里自残的时候,发现前面窄得几乎走不下去。可是一转身,我看到了云南的小镇,看到了农家乐的菜园——。
李天宇默默地说,我在慕伊洛眼里看不到自己的时候,一转身却看到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