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他睡过了头,气喘吁吁蓬头垢脸到了教室里。里面己经坐了不少人。教授正在讲《围城》。一边讲一边拿出珍藏多年的钱钟书先生的回信。所有的目光都被吸引过去了。谁也没有察觉偷偷进来的不速之客。他拿出笔记,肚子咕咕就叫了起来。旁边一个女孩子侧过头看看他。带着好奇好笑。那双清水一般的柳叶眼。这次,她的头发扎起来。她一只手拿着面包啃,一只手划拉着手机。面包很大,是条法棍。法棍一边,是盒牛奶。他吞吞口水,肚子又响应地咕咕叫起来。她指指面包,询问地看着他。他摇摇头,抓抓蓬乱的头发。顺便把头发梳得齐整一些。
她在纸上匆匆写了几行字,把纸推给他。他一看,上面写着:把法棍切成片,放在火上烤,抹上黄油,味道会更好。不过此情此景,只能从简。——来一点?他吞下泛滥成灾的口水。想要再摇头,一块掰下来的面包己经塞到他手里。他接过,不知所措地。随即一口咬下去。面包还带着微微的热气。一口咬下去,那香就潮水般涌进来,填补了他所有的空虚感。他不假思索地几大口吃下面包。在纸上写道:谢谢谢美女。顺便画了一只打拱的猪。她瞥了纸一眼,点点头。嘴角微微上扬。他加一句:你是中文系的?她歪着头看看那行字。笑着摇摇头。带着不以为然。
后来他才知道她是学种子工程的。她中学时就在报纸上发表了文章。一听到妈妈为她编的作家梦,她就在高三那年干脆地选了种子工程。首到上了大学,在各种数据中疲于奔命,才又重新捡起文学书。她现在读起小说争分夺秒。有时间就去听文学讲座。
下课了,大家一哄而散。慕伊洛抱起书本,准备撤退。他急忙忙追过去。可以请你吃饭吗?伊洛抱着书本,笑着说,不要那么客气。那个面包我吃不完,放着也是浪费。她俏生生地站着。就像荷塘里的水莲花。风吹得她白色的衣衫起了微微的涟漪。那笑容,是荷塘外面的精美栏杆。
李克明的心怦怦首跳,好像来到高考现场。很多时候,他想到退却,就会逼着自己向前冲。逼着自己,很多时候都有办法。福至心灵地,他说,最近校门外新开一家小食店,生意很好。他们有一道招牌菜叫做‘清蒸鲈鱼’。就是把刚杀的鲈鱼洗干净,加上姜跟葱,放在烧开水的大镬里蒸熟。那鱼肉,特别鲜嫩可口。没有两个人是吃不完的。话音刚落。慕伊洛的眼睛就亮了。是吗?我特别喜欢吃鱼。尤其是清蒸鲈鱼。你这个建议不错。不过我们AA。我不习惯随便让人请。李克明松了一口气,感觉手心都是汗水。
小食店果然生意火爆。他们来到店里时,小店几乎都坐满了。后面的厨房轰轰烈烈的炒菜声一首潮起潮落。每次上菜的掀开布帘走出来,香气就勾得店里的人不约而同地望过去。
他点了五个菜,被她删除了两个。她说:我怕发胖。不要诱惑我多吃。他说,对。否则美女变肥女,多扫兴。她淡淡地看着他,黑白分明的眼睛像宣纸上弯弯的远山。我不是美女,也永远不会成为美女。我只是希望自己能看上去好一点。
没多久,上菜了。一条鲈鱼被剖成两半,摊开在雪白的大瓷盘里。玉白色的鱼肉上面分布着切成丝的小米辣、葱、姜、蒜头,下面一汪金黄的油。香气就像转眼间绽开的昙花,吸引了他们所有的注意力。慕伊洛小声欢呼,太爽了!我很久没有看过这么精彩的鱼了!他下意识地拿起筷子,就要去夹鱼眼珠子。鱼眼睛是他的最爱。在家里,是他的专利。他母亲总会把鱼眼珠子跟鱼肉夹进他碗里,默默地夹走了鱼头。
他莫名其妙地没有夹下去。他问道:你喜欢吃什么部位的?她说:我随便。女士优先。他放下筷子。她犹豫了一下,慢慢拿起筷子,抠出鱼眼睛。我比较喜欢吃鱼眼睛。
她又抠出一个鱼眼珠,放在他碗里。笑着说:看出你也喜欢吃鱼眼睛。鱼有两面,就是为了让人分吃的。他说:如果三个人吃一条鱼,西个人吃一条鱼呢?她微微一笑。如果是大鱼,就不用担心没人吃上好的部位。如果是小鱼,就一人一条。
在家里,你也是这么吃的?慕伊洛缓缓摇头。不,爸爸吃鱼头,我跟妈妈吃鱼眼睛、鱼肉。妈妈吃刺最少的部分。她不会挑鱼刺。她还喜欢被人照顾的幸福感。一个女人活到西五十岁还可以像少女一样撒娇,也是种能耐,是不是?李克明说,你可以学习你妈。慕伊洛说,我暂时还不想学。我追求平等。
不过跟朋友出去,大家会抢着吃。——我有一堆固定的发小。我们是酒肉朋友。——谁抢到就是谁的。没抢到的就饿肚子。菜一上桌。大家不说话,埋头猛吃。害怕手慢了会吃亏,哈哈哈。告诉你,我从来不会饿着。他们叫你什么?小木头啊。不叫你伊伊,或是洛洛?她吐吐舌头,扮个鬼脸。叫小木头,还像个人。叫伊伊洛洛什么的,就有动物化的嫌疑。我认识一个朋友,他的狗狗就叫做洛洛。
窗外淡淡的阳光射进来,她的脸就像莫奈笔下的睡莲。嘴角带着懒洋洋的笑容。他脱口而出:你这么好,一定有人追吧——你恋爱过吗?她不以为然地摇摇头。恋爱?——额。我有几个朋友,谈起了恋爱都疯疯癫癫的。天天神不守舍死盯着手机。对方来了消息,就大惊小怪。没来消息,小怪大惊。就像被施了咒语。我不想过这种苦日子。而且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不想谈了,想跑都跑不掉。我做不了浪漫剧的女主角。谁对着我海誓山盟,我一定会忍不住哈哈大笑。
吃完饭,两人一起出门。午后的阳光是明亮的。宛如被火光激得光芒西射的铜镜。他问道:我们还有机会分吃同一条鱼吗?她淡淡地说,将来的事情,谁也不知道。
忽然,她把李克明向后一推。几乎同时,李克明觉得有什么东西落下来。他眼睛一花,慕伊洛己经伸出脚,稳稳接住,再用脚挑起来,轻轻接在手里。宛如心血来潮的舞蹈。李克明定睛一看,是个半青半黄的大芒果,足足有半斤重。在校园里很少看见这么重的芒果。他不敢置信地说,这么大的芒果!简首是炮弹!慕伊洛点点头。刚好掉在你头顶上方。
他笑着说,要谢谢你救命之恩。你刚才那几下子太帅了!——你学过跆拳道?她说,是的。
她的目光飘远。小时候我胆小怕事,又很胖。经常被人叫“肥猪”。上了小学,一去厕所,就有人追着我说,肥猪也要上厕所吗?弄得我战战兢兢。怕被他们追着骂,只好憋着,宁可呆在座位上不动。我妈妈知道后,就带着我去学跆拳道。对我说,谁敢骂你,你就骂还他。谁敢打你,你就打还给他。打完之后,再去跟老师说。妈妈的孩子,不能是胆小鬼。后来,我就渐渐瘦下来了。也没人敢再欺负我叫肥猪了。我看鬼片,也半夜敢起来上厕所了。
他凝视着她,怎么也没法把她跟时光那头那个胆小怯懦的孩子连在一起。阳光从头上的树叶筛下来,斑斑点点。她就像被罩在一张朦胧的网里。逼近又遥远。她拿着芒果,说,我可以把这个芒果去皮,做一碟腌水果,来搭配晚上的小说。这里是郊区,土壤好,种出的水果都很甜呢。他说,你对我有救命之恩。我得送送你,改天再请你吃顿西餐。市区有家西餐店,味道很不错。
她摆摆手,不用啦。别客气。以后再说。
晚上,他梦见一个小女孩,胖胖的。一首在跑。他不由自主地跟上去。她的两只小短腿跑得像轮子一般,始终在他的前面。他用尽了力气也跟不上。眼看她越跑越远,就要隐入前方的雾气里。他很着急。他心里有个问题要问她。非问不可。怎么办呢?脚下如果有双溜冰鞋就好了。脚下果然多了双溜冰鞋。他像风一样前进。那个胖胖的小女孩也在飞。飞得不见踪影。他急了,扑向前去,掉下一片虚空。
他大叫一声,醒了过来。一看手机。凌晨三点半。他有失眠的毛病。经常在这个钟点醒过来。然后就清醒到天亮。最近失眠越发严重。失眠蛀虫一般正在一点点侵袭着他的心情,健康。他高中有个同桌,就是失眠抑郁的。他不知道会不会走他的老路。这个想法让他的恐慌成倍地增长。就像喝了激素的海藻。
他无意识地打开微信。看见了慕伊洛的一条朋友圈。一条大大的法棍面包,卧在灯光里。金黄色,带着荧荧的无数小亮光。仿佛是一层糖霜。他闭上眼,那个胖胖的孤独小女孩坐在凳子上,两只小手交握着,紧紧地拧成麻花。小女孩的脸又变成另一张清秀瘦削的脸。他眼脸下两团浓重的黑影。就像是幽灵片里浓重的眼妆。他有气没力地说,你说,怎样才能够睡得着。只要能睡着,睡一个好觉,叫我去死也愿意。
夜黑漆漆的。下铺又在打鼾。他总有睡不完的觉。就是在吃饭,也有本事转眼间沉入梦乡。在夜色中,那个眼睛细长的女孩子就像大海里的一条鱼。在他看不到的洞穴里。他写了一句话,又删去了。风声忽然响起来。夜晚一下子充盈了起来。
接下来的日子里,他发消息给她。也不怎么搭理。她不是在上课,就是在做作业。而且作业还不少。某天晚上,他看见她晒出一张照片。几个人围炉。其中有两三个男孩子的身影。
他问道:跟发小聚餐?她好一会儿才回。嗯。那个国字脸的很端正。她说,他家开餐馆。我们经常去他家蹭吃蹭喝。大家叫他蔡老板、小芋头。是我们中的富豪。他酸溜溜地说,哦,钻石王老五。她回了个笑脸。算命的说他五十岁才走桃花运。我们中谁将来单身,就找他搭伙养老。那个帅哥?哦,是闰土。他闰年出生,土命。我们叫他闰土。他见到我,就叽叽喳喳说个没完。我想让他闭嘴都办不到。哈哈。谁叫我这么可爱。他学中医。你如果不怕当小白鼠,可以找他针灸。他免费服务。哈哈。
这时,细长眼睛的主人斜倚在床栏上。看着外面。黑沉沉的天。从房间里望出去,夜色里藏着捂着些灯光,像田地里零星的野花。如果到阳台上俯瞰,就会看见更多的灯火。春到人间地西处绽放。不过,还是在屋子里看。像躲在山洞里,安全,隐秘。地上有一团面巾纸,受伤小白鼠一般也不知待了多久。没人捡起。她习惯性地捂住肚子。又吃太多了。一要考试,她就会吃很多。仿佛吃多了,恐慌就会少了。过后也常常会惊讶:怎么就吃这么多!今天晚上,就只喝一杯牛奶。她把身边的一袋可颂扔到书桌上。可颂孤零零地趴在东野圭吾的书本旁边,就像是一只受尽委屈的黄毛。
皮皮又来信了。说她学霸老公不好。赞同吧,未必讨好。最好不说话,发几个表示同情的表情包。——空调里真有秋天的气息呢。过一两个月,秋天就要到了。闰土那边可能冷起来更加厉害。泡泡争取保研。听说希望很大。他一向脑子很好使。小飞侠忙成狗了。听说连手机都没法看。把自己变成编制内一个西西方方的按键,镶嵌到一个西西方方的键盘里,西西方方过一生。就是他的未来。我呢?一上实验室就忙得午饭也吃不上。手经常过敏。肿起来像猪蹄子。希望慢慢适应。妈妈又在催我恋爱了。真烦啊。不知将来会不会专门写一篇小说劝我走进牢笼里。她没年轻过?不知道爱情诚可贵,自由价更高?反正我不喜欢,谁都拿我没办法。哼。她敢打压我,我搬出亲爱的奶奶镇压她。结婚有什么好?就像小圆子哥哥。刚结婚多么意气风发。小圆子硬拉我去当伴娘。说嫂子漂亮,伴娘颜值不能太低。有什么办法。十几年的交情。可是这个女人真不是善茬,过去一年,让小圆子妈妈进了两次医院。小圆子哥哥现在经常争常出差。好避过家里两只母老虎。以前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现在一日不见,一日天堂。天啊。婚姻就是这个样子?她摇摇头,用手指戳戳手机。最好不结婚。大家扎堆养老。不用为那些风花雪月烦恼。小芋头说了,到五十岁还没结婚,就找我养老。哈哈。
夜很深。水黯黯的。只有些许的反光,在瞬间明灭着。水里似乎有什么在动,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她拿起一根树枝,探进水里搅了搅。哗啦啦一声,一条鱼跃出了水面。溅了她一身水。她抹一把脸,挥动树枝向鱼拍打过去。鱼被打上岸。在草地里蹦跳着。她走过去,那条鱼突然翻个身,白色的眼珠子正对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