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一天凉比一天。像慢慢上涨的潮水。这个城市渐渐要被寒冷的大军淹没了。有些树木己经凋零。竖在空中,像立体的笔法潦草的写意。一个周末,他发了消息给慕伊洛。我买了些牛杂,炖了大半天。要不要中午给你带过去。对方几乎秒回。好啊。谢谢。我们在上次见面的“小木屋”碰头。那里出了一款新的咸面包。我们可以顺便试试那款面包。我磨咖啡请你。他微笑。对着那锅牛杂。
阴天。刚下过一场小雨。空气里透着清寒。当他把那一小锅香喷喷的牛杂摆在桌子上,打开盖子时。热气应声而出。牛杂炖得稀烂,里面点缀着白色的萝卜、鲜红的辣椒,碧绿色的青菜。过多的油也被小心地滤去。看起来就像白色绣棚上浮现出的潮绣。慕伊洛全神贯注地盯着牛杂。深深吸一口气。真好。我很久没吃过这么忠厚的牛杂了。真是原汁原味,花团锦簇。
这是我跟妈妈学的。妈妈说,你喜欢牛杂,就要学会自己炖。去外面吃终究不如自己做方便。求人不如求己。慕伊洛夹一块牛杂放进口里咀嚼,满足地叹气。我宁可求人。这么好吃的牛杂,我绝对做不出来。好啊好啊,以后你要吃牛杂,就找我。
她的眼睛有些红肿。眼神也有些黯淡。你心情不好?他小心地问道。她点点头,擦一下鼻涕。刚哭了一场。今天泡泡、小圆子、小芋头、闰土都去玩了,去吃饭。他们要玩一整天,在外面吃一整天。可是,我下午还要去图书馆帮忙。去不了。我答应人家的。不可以反悔。还有,最近考试不顺利。六级英语没过。还有,实验也砸了。
能哭,是好事。他不自觉地说。她好奇地看着他。伤心就哭。只要有泪腺,谁都可以哭。你看,很多小动物,也会哭。哭起来也很可爱。
他沉默了一下。两年前,我最好的朋友跳楼自杀,死了。那天我想哭,却怎么也哭不出来。
他低下头,看着碗里雪白的萝卜。十月的萝卜,晶莹剔透。一个个萝卜,水晶饺子一般,在碗里盯着他。以后,我就经常做梦。梦见他从楼上飞下来的样子。像一只被抛弃的小猫。
抑郁症。那张清秀的脸庞下面挂着两个黑口袋。我吃了很多安眠药。都没有用了。一到晚上我就害怕。那夜色,浓得像地狱。他以为过段时间,小苏忘记那个女孩子,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就像被刀划过又弥合无间的春水。谁的青春不是疼痛呢?
克明,克明。小苏说起“克明”,总会把“克”说得特别重。就像火车前进发出的咔咔声。他个子高高的。从来不讲究衣着。他穿什么都好看。特别喜欢黑色T恤。他特别白。李克明从来没有看见谁穿黑色衣服那么好看。他去世那天穿的也是黑色衣服。他们住同小区。小苏从空中坠落的时候,他就在窗边。他看着小苏乌云一般飘落下来。发出很响的声音。他趴在地上。用一种极不自然的方式。仿佛被梦魇捆住了。一只手摊开贴着地面,另一只手压在身子下面。流出的血都被黑色宽大的T恤遮住了。李克明的天空就完全变黑了。变成一件硕大无比的黑T恤。他张大嘴巴,一动不动。像突然没电的机器人。头脑一片空白。大家去送他的时候,很多人哭得稀里哗啦。只有他淡漠地看着小苏安详的面容。他化过妆。好看得像刚出炉的瓷器。眼脸下没有了浓重的黑影。
以后就是没完没了的午夜梦回跟失眠。也许这就是小苏跟他沟通特别方式。小苏走了,用另一种方式在他身子里活下来。他考上了名牌大学。如家人期望地按部就班向着远方的山脉走去。他觉得身上有个角落一定出了问题。就像渐冻人,表面上跟大家没有区别,其实有的地方己经变得麻木。
她轻轻敲敲碗。清水一般的眼睛凝视着他。他回过神来,有些腼腆地笑笑。对不住。我走神了。她指着那锅牛杂,可以告诉我,你是怎么炖的吗?他一下子活泼起来。先挑牛杂。要挑有筋有肉肥油少的。瘦肉太多,会失去甘腴;肥肉多,炖完一锅油。只有肥瘦搭配得好,这锅肉炖起来才口感绵软、香气西溢。加上牛胃、牛肠一起炖也不错。广州人的牛杂为什么出名?就是个“杂”。在一锅肉里,可以吃到各种滋味。然后把肉放在沸腾的清水里洗洗,去掉血水。加上辣椒、南姜、盐、胡椒、沙茶一起炖。要炖很久,炖到肉像海绵一样软,汤像奶酪一样浓郁,就差不多了。末了洒上一些芹菜珠,也可以增加视觉的美感。他滔滔不绝地说完,一看锅,己经空了。不由得愣住了。慕伊洛笑着看着他。眼里闪着狡黠的光。哦,原来你哄我说话,就是为了独占牛杂。慕伊洛把锅轻轻向旁边移开,锅后面是一碗挑好的牛杂。上面还有新添上去的芹菜珠。你放心,我还是把当胖子的机会让一半给你。
李克明,我告诉你一个真理。她有什么不开心的,吃了再说。一吃解千愁。高考那年,我本来跟一个朋友约好了。要去首都读书。她考上了,我考砸了。那个暑假,她明明很开心,却装出陪我伤心的样子。偏偏还让我看出来了。我突然明白。当你伤心时,没有谁可以跟你分担哪怕百分之五十。不要强求。学会自己消化。我去一家西餐馆,吃了一大块心仪己久却舍不得吃的牛排。心情就一点点变好了。就像个鬼魂还样了。以后我不开心,就会去大街小巷子里闲逛,找自己喜欢的美食。就像一块又冷又硬的牛杂在热腾腾的锅里慢慢变得酥软。
她背着光。中午的阳光在她身上打一层晕。从她肩膀望出去,是外面静静矗立的,像罗马柱一般延伸向远方的树木。风一吹,发亮的叶子就翩翩掉下来。半枯半黄的,完全枯黄的。带着斑斓颜色的。有虫洞的,完好无损的。一片片落下来。好像都落进了她背后无形的口袋里。她似乎一个转身,就可以带动着落叶飞舞。就像一朵飞溅着无数水珠的绿色浪花。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跟她说这些。话在口边,就像从机器里溜出来的面线那么自然而然。我很少跟其他人说起小苏。小苏的疼痛对他们来说比不上剪个时髦的发型。去打一场痛快的篮球赛。他们很多人在家里都是主菜,其他人是小菜。
晚上,他睡得很沉。在梦里,有铃声在响。像夏天夜里密集的虫子声音。然后,那铃声一片片铺开来,变成了闪动着的,柳叶形的水光。他像一片飘落的纸片,就随着水光向远方而去。
在另一个角落,女孩子无助地躺在床上,看着手机上移动的时针叹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