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克明想过很多开头。打开键盘，却神差鬼使地写下：她有双细长的眼睛。
细长，黑白分明，眼角稍稍扬起，带着慵懒跟狡黠。他看过很多柳叶眉的描写，现在才知道眼睛也有像柳叶的。这样的眼成为树叶，一定会发出银铃一般的声音，让一棵树变成一首歌。
眼睛的主人静静坐在咖啡馆一角，白衣牛仔，披肩长发。清丽、孤独。独自喝着咖啡。她没有不时向外面张望。可能不是等人。有时她会看看胖乎乎的大杯子，出神地。似乎那杯咖啡会说话，会讲故事。有时拿起汤勺绕着圈子轻轻搅拌。
他闻到一股香味。跟往常咖啡的香味不一样。别处的香味像烟，而这个杯子里飞出的味道是浓浓的雾气，让他刹那间恍惚。他看见田野上没有遮拦的风，在舒卷徜徉。变幻出无数图案。无数暗褐色的芳香分子，泥土一般的芳香分子。在沸腾的水里碰击、融化，汇合。被灵巧得手指一般的勺子搅动着，旋转出花朵一般的泡沫。泡沫迸溅，香气西溢。褐色的裙摆在空中飞扬，就像是围着潘多拉魔盒旋转的精灵。庄园深褐色的身影，深褐色的秋天原野、深褐色的落叶，深褐色的鸟鸣声，还有深褐色呼啸的风声。随着咖啡的香气蜃楼一般微妙呈现。
他不由自主地深吸一口气，把那缥缈的香气贮存在胸腔里。像个浅褐色的水母，在家乡的海湾中探出头来。身边是褐色的湿淋淋礁石。礁石上爬满了各种壳类。水草如鳗鱼一般招摇。烤鳗的味道。深褐色的鳗鱼海带似的摊开在烤架上面，发出吱吱的响声。鱼香随着荧荧的炭火而弥散开来。装着咖啡的杯子。褐色的咖啡在他身体里晃来晃去。不安分的鸡尾酒。咖啡让每个细胞而快乐。咖啡是双褐色的手，在他知觉里弹奏着《欢乐颂》。轻快的音乐快乐地旋转，就像长江三峡上顺流而下的小船。
那杯神奇的咖啡，在电光石火间让他溃不成军。
偶尔，她拿起杯子，喝一口咖啡。漫不经心地。神奇喷香的液体滑下光滑的喉咙。轻盈地坠落山崖的绿色叶子。她的目光会飘向外面，停留在一棵树上，或是一个匆匆远去的背影。她让阳光像飞鸟一般栖息在外面的任何角落。她云卷云舒。
他走过去，微笑着问道：可以加你的微信吗？女孩子淡淡地瞟了他一眼。就像看着一本内容过时的漫画书。而不是一个清爽帅气的男生。淡淡地，她说：很抱歉。我没有随便让人加微信的习惯。他的笑容僵在脸上。
她促狭地眨眨眼。柳叶眉一般的眼睛，就像春日下的桃花瓣，轻轻地上挑。我的手机刚好没电了。刚好有个很重要的电话要打给我爸。能不能借你的手机用一下。他不由自主地把手机递过去。她慢慢拨了个电话，就跟里面的人聊起天来。旁若无人的。那十五分钟，对他来说仿佛是短短一刹那。他看着自己的手机贴在她耳朵旁边。她眉毛眼睛都是细长的，脸型也又窄又长，偏偏有双胖乎乎的元宝耳。他的手机就贴着那双宛如精心雕成的耳朵，吸收着女孩陌生的声音，传送彼方醇厚低沉的声音。那好看淡红色的菱形嘴唇微微翕动着，有时来，变成一弯小小的月牙。她没有化妆。
她聊完天，把手机还给他，然后拿出手机，让他加了微信。
他探询地问道，我可以坐下来吗？她点点头。他坐了下来。你点什么咖啡？拿铁啊。她笑着说。那我点一杯跟你的一样的咖啡。那女孩子微笑。那笑容莫测高深。像夜色下的曼陀罗。一会儿咖啡被送上来了。轻轻喝一口。跟平时喝的没有两样。他有些困惑地抬起头。我这一杯咖啡跟你那一杯，就像是两个世界里来的。她又微微一笑。带着孩子气的顽皮跟得意。——对盲盒了然的自得。
他喝完咖啡，看看她的杯子。她的杯子底部，还有残留的咖啡渣。他看看自己的杯子底，里面只有一点残留的褐色水迹。他笑着说，你的咖啡一定是受过上帝的眷顾的。就像，他迎向她明亮的眼神。一个特别的人，无论怎么保持低调，依然特别。他再次瞥见她嘴角泛起淡淡的笑容。西下的阳光落在一朵丁香上。咖啡只有现磨的最香。在那家咖啡馆后面，可以供客人磨咖啡。不过很多人还是喜欢喝现成的。就是自己磨，自己动手冲泡，也未必会很讲究。我算是比别人讲究一点点。你独自一个人来这里，就是为了喝一杯自己磨的咖啡？她淡淡地说：是的。
高中时，一个男孩子特别喜欢喝咖啡。每次午饭之后，夜自修之前，他都会给自己泡一杯又浓又苦的咖啡。他说，没有糖的咖啡特别香。他的咖啡都是当天现磨的。就是那个时候，我学会了磨咖啡，喝咖啡。现在我喝咖啡，己经很少想到他了。在咖啡的浓香里，我开放了所有的感官，也抛开了所有的过往。念头一闪而过。她抬起头看他。就像电影的一个定格。她暂时回到过去，又归于现在。
他拿过一张纸，在上面写下自己的名字：李克明。他的字清秀修长，稍稍显得柔弱。她犹豫了一下。也写下自己的名字：慕伊洛。她的字带着颜体的雍容跟憨厚。跟她精灵的外表形成鲜明对比。她说，我这个姓，据说是五胡乱华慕容氏的。据说到后来，慕容就成了“慕”。严格来说，我不是汉族的。李克明说，物以稀为贵。难怪你看上去与众不同。
慕伊洛说，我还有事情，先走了。说着站起来，伸个懒腰。慢慢走出去。到门口，她才想起什么一样。回头笑笑招招手，再转身慢慢走远。她身材修长，脖子像天鹅的颈微微前伸。就像在张望着什么。细长的影子，像一丛移动的水仙。他抬起头，发现今天晚上的月亮很亮。风吹过窗户，扑到他脸上。如果把桌子上鱼鳞一样的月光做成披风，一定很轻很柔。
她的微信名就是“我不是慕伊洛”。她的朋友圈晒得最多的就是美食。她那么瘦。那慵懒微笑的眼神。仿佛是流转的波光，一转身就消失。他想了又想，试探着发一条消息过去。没有回信。就像小石子滚进了深渊里。后来他才知道，她经常不看手机。就是看了也很少回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