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一条微信就飞到慕伊洛的手机上了。是李克明发来的。李克明说,你看起来玩得很开心。慕伊洛说,刚出门时阳光很好,现在在下雨。李克明说,我看见你发朋友圈的照片里还有一双男孩子的手。慕伊洛说,我跟闰土一起来的。李克明说,好了。比翼齐飞。慕伊洛说,是联袂出行。李克明说,好在我没有去,要不成了电灯泡了。慕伊洛说,不是你想的那样。我跟闰土去拜访一个心理医生,询问你的一些情况。李克明很久没有回应。半晌,才冒出一句话。可怜我吗?我没有什么事情。你大可不必煞费苦心地找借口。谢谢你了。
慕伊洛一口气堵在喉咙口。闰土见她看着屏幕出神,问道:怎么啦?慕伊洛说,没什么。
雨就停了。外面一片琉璃世界。雨后街道在刚刚出现的阳光照耀下,仿佛有无数金色小蝌蚪在游弋,聚散,舞蹈。一只鸟啾啾欢叫了几声,远处有鸟在回应。声音就像麦芽糖上挤出的泡泡。扑棱棱,一只麻雀从店边一棵树上飞起来。冲向月白的天空。一个老人提着一个菜篮,用颇有兴味的目光看着它的影子渐渐消失。雨后的城市,就像匀速流淌出布匹的织布机,轻柔地接上刚才断开的节奏。
李克明看着外面阴沉沉的天。宿舍里没有其他人。本来拥挤不堪的房间空旷了些。其他人吵吵闹闹时,他就躲在上铺看书。他的同宿舍,一个爱打游戏,一个喜欢刷剧。还有两个结成了扑克伴侣。几乎每天都会打几场扑克。有个受不了,搬到外面住了。他在耳朵里塞上耳塞。慢慢地消极适应。他感冒还没有好。头还昏沉沉的。远远近近的事情,也像一锅煮的馄饨,在心里绞成一团。一团火星,跟着乱成一团的记忆,在窜来窜去。他就像《王子跟贫儿》里的贫儿,在富丽堂皇的宫廷中转了一圈,又被打回原形。打回原形后,心里多了失落跟凄凉。
忽然间,秋雨就飒飒地下了起来。他走下床,慢步到阳台上,静静地看着外面。
苍翠依旧的树木,在秋雨的吹打下,有些尴尬。就像宴会上遇见一个不知如何作答的问题。更加狼狈的是叶子凋零的树木。有的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在雨中宛如衣不蔽体的流浪汉。有些行人匆匆跑到附近的凉亭、楼下去避雨。一只燕子斜斜地穿过晶莹的雨幕,快得像幻觉。还有些小鸟,抖抖索索地栖息在电线上,宛如五线谱上凝滞的音符。
你是男子汉大丈夫,不要像女孩子一样动不动就哭哭啼啼。他心里闪过妈妈的面容。清秀,嘴巴紧闭。就像个雷打不动的契约。她是某公司高管。高效而且高冷。在家里,所有的人都围着她的指令转。她有办法让家里的人都以她为中轴线。小时候,他如果因为什么事情哭鼻子,都会被妈妈取笑。慢慢地他变得木然。
他想起图片上那杯晶莹的柠檬蜜糖水。那水就是火油,在烧灼着自己的心。他仿佛听到他们的笑声。还有用怜悯的口气谈论着他的狼狈。
面对着别人敞开内心,却成了别人同情的理由。同情,多么令人憎恶的字眼。我就失去了跟他们平起平坐的权利了。我变成残疾者一样的可怜虫了。变得像耍戏法的猴子一般可笑了。不,我宁可就这么痛苦过下去。我也不需要居高临下的目光。
当你春风得意时,别人嫉妒你。你比不上别人,他们看不起你。你的可悲处境衬托出他们的高大上。突出他们的高贵跟仁慈。去他的!他们没完没了地谈论着你的不快乐,他们津津乐道地咀嚼着你的痛苦,就是为了把你变成他们心灵的养料。你掏心掏肺的话,最终什么也换不到。只换来了虚情假意。妈妈说得对。这个世界从来不同情弱者。弱者就是给人垫背的。
他想起那双细长的眼睛。以前,想起这双眼睛。现在,那双眼睛就像裁纸刀,在收割着他脆弱的心。她真的是为了他去询问心理医生?还是,她只是需要一个出去玩的缘由?在她心里,自己真的可怜到这种地步吗?小苏说,他从来不喜欢见到人就诉苦。诉苦未必会减轻痛苦。而别人也未必关心。他们更加在意的是自己的小天地。可是,慕伊洛不是幸灾乐祸的人。她曾多勇敢地帮自己打走了熊格。如果她真的只考虑自己,大可假装看不见。偷偷溜走。他笃定地点点头。仿佛是给这个结论盖个鲜红的印章。
雨依然在下着。外面的世界冷清寥廓。天阴沉沉的。像一块灰白的窗帘布。所有的景物都低眉顺眼地接受着雨的洗礼。他舒一口气。忽然间,又想起图片上那双男孩子的手。白皙、干净、秀气。指甲剪得整整齐齐。那只手搁在柠檬蜜糖水的边上,跟晶莹剔透的静好时光就这么完美地融合在一起。他心里的火又燃烧了起来。从来没有过的对另一个灿烂生命的嫉恨一下子雷火般深深钻进了他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