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慕伊洛收到闰土的微信。她刚刚睡醒。睡眼惺忪地拿起手机扫了一眼,立刻睡意全消。她跳下床,匆匆就去梳洗。
微信上写着:小木头,你上次提到那个朋友可能有心理障碍。我几天前问了爸爸。他说有个老朋友,是心理医生,治好过不少病人。你要不要跟我去拜访他一下。他住在顺德,这个周末有空。慕伊洛立刻打了闰土的电话。她问道,闰土,我方不方便跟那个朋友一起去?闰土说,可以啊。要看人家介不介意。有些人比较敏感,可能会抗拒。
慕伊洛就为了李克明。李克明的鼻音很重。他患感冒,正在发烧。伊洛说,那你好好休息。多喝水。也许睡一觉,就好多了。
慕伊洛对闰土说,那我们就一起去顺德,顺便尝尝那里的双皮奶。
顺德没有广州的繁华、深圳的时尚。节奏相对平缓,小食店遍地开花。慕伊洛对闰土说,来到这里,就像来到我们的潮汕平原上。闰土说,如果说广州是鸡尾酒,让人热血沸腾,顺德就像双皮奶。滑腻清香,让人流连忘返。慕伊洛说,闰土,没想到你竟然也能说出这么生动的比喻,倒让我刮目相看。闰土说,你没想到的多着呢。慕伊洛说,你今天竟然没有迟到,也让我很诧异。闰土说,我上次迟到,你发了很大脾气。我真怕你会跟我绝交。慕伊洛说,你这个人,不见黄河心不死。我不给一点颜色,你就永远死性不改。
李医生住在一条小巷子里。巷子里侧,楼上是他的房子,楼下就是他的诊所。诊所不大,也就二十来平方。分为内外两格。前面的小厅连着绿树环绕的小花园,花园里点缀着些兰花。里面光线相对昏暗,亮着柔和的光。向外是开得很高的窗户。他另外有个康复中心,在诊所不远的地方。病人来他这里诊治之后,就去康复中心定期做康复。
李医生很客气地接待了他们。他西十多岁,举止安详。不高也不胖,但是给人感觉很舒服。当他跟慕伊洛握手的时候,慕伊洛感到他的眼睛似乎有一道微光,首射到她心里。她本能地感到,这个医生很喜欢在第一眼,就迅速占据了主导地位。
闰土把一盒茶叶小心放在茶几边,说,希望我们的来访不会占用你太多时间。李医生说,我今天休息。很久没有看过这么赏心悦目的帅哥美女了,就当是精神的调节。慕伊洛说,心理医生也需要不断自我调节吗?李医生说,医生也是人。也会生病。特别是你接触的都是精神负面比较多的人,更要防止自己被带偏。如果你没有足够的光,又怎么去照亮别人。慕伊洛说,我们这一代人,生活越来越好。但是在心理承受力上,并不比以前的人更强。我们是向往光的一代。
李医生说,以前的人担心穿。没有过多的时间来审视自己的内心世界。而现在的人喜欢攀比,产生形形色色的失落,焦虑,而抑郁。慕伊洛说,如果是外在的创伤产生的后遗症呢?李医生说,那可能是创伤后应激障碍。你那个朋友目睹了同学自杀的情景,过后频繁地在梦里梦见,或是不断回顾。如果他找不到宣泄的出口,就像水库的水被堵住了无法排出来。这种心理会不断侵袭着他的生活。影响他的睡眠、情绪等等。也许会变成抑郁。
慕伊洛说,这段时间他好多了。但是我还是感觉到他内心阴魂不散。李医生说,肉体上的伤口可能在一周之内就会愈合,而精神上的创伤,则需要他本人的配合以及周围人无微不至的耐心。
他给慕伊洛跟闰土各泡了一杯香茶,微笑着继续侃侃而谈。人们对于创伤后应激障碍的认识来自两次世界大战之后。战后,很多士兵回到家乡。但是,他们感觉己经无法像以前那样看待生活了。他们身体里好像住进了另一个人,疲惫,悲伤,软弱。当他们想像以前那样迎接生活的挑战时,那个人就会跳出阻止他们。他们害怕回顾过去。一听到别人说起战场上的经历,就情绪失控,甚至做出过激行为。严重的会做恶梦,失眠,以致抑郁。在西方很多电影,都有过对这方面的精深探讨。他们设想,如果这些人的生活里有更多温暖的因素,比如自然、阳光、友好的关系、亲情、爱情的照耀,这些曾经生活在凄风苦雨里的人们,就会慢慢忘记不堪回首的过去,重新积极面对未来。确实也是这样。并不一定需要定期的康复跟药物治疗。有时候,时间跟生活就是很好的愈合剂。就像有的伤口不需要涂上药水,也会慢慢消失一样。你们有没有吃过双皮奶?双皮奶是牛奶跟蛋清倒在一起蒸熟的。蒸熟之后,牛奶跟蛋清就真的水融了。只要那个人跟够全心投入到当前的生活中去,就像牛奶拥抱一杯蛋清,他们的未来依然还是让人心旷神怡的。有时候,心理治疗,甚至一个特定的场景也会电光火石一般起到奇效。但是这可遇不可求。
慕伊洛说,当时,他看见好友去世,表现得很平静。他以为自己会悲痛欲绝,会茶饭不思。结果他冷淡得像个局外人。只是,后来,当时的一幕就越来越频繁地侵入他的内心。原来,一切没有过去。
李医生说,他反应不过来。过度的震惊麻木了思想。当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就会越来越抑郁。就像是内伤。表面上看不出,里面却实在流血。他喝了一口茶。轻描淡写地说,我也有过创伤应激障碍。这种心理障碍其实不像一般人眼中看的那么高不可攀。
几年前,我的奶奶去世了。她是突然间走的。上一刻还在客厅剥花生,下一刻就倒在地上,静静离开了。大家都说,是喜丧。我很冷静地处理了丧事。我是奶奶最疼爱的孙子。大家以为我悲痛欲绝。都来安慰我。我总是淡淡地听着。我感觉自己就像一个门户紧闭的房子。静静地经受着外面的风雨吹打。
有一年时间。我老是没法集中精神工作。干什么都没有了兴趣。我不再很认真地倾听着病人的话,也不再积极地吸收国内外一些精神研究的新知识。我感觉自己就是个透明人。尘世间的烟火对我没有了意义。
一个阳光明亮的早晨。我坐在餐桌边,喝着双皮奶。这是在附近一家新开的小店叫的外卖。这家人的双皮奶又甜又滑,带着当跟奶的清香。阳光射在擦得锃亮的不锈钢餐具上,那炫目的光如同窗外间关婉转的鸟鸣。窗台边一个冰裂纹的花瓶里,一棵绿萝正小心地把细长的触手伸到外面去。望出去,所有的线条都在柔和的光线中历历分明。就像一场精心彩排的戏。
这时候,不知什么地方传来了粤剧的声音。声音细微得转眼就会消失一样。如小提琴曲一般袅袅绵延,络绎不绝。我木化了似的。呆呆地听着。这是奶奶最喜欢的《帝女花》。我小时候,她就是在狭小的客厅里反复播放着这出剧。我熟悉每个节段的唱腔、唱词。甚至还能想象出相应的每个细微画面。然后,就像被按下了某个按钮。我的眼泪就像断线的珠子一样不停地掉落在碗里。就像久违的雨水落在龟裂的地面上。大哭一场之后,我感觉好多了。我想,可能是奶奶在天之灵点化我,让我抛开过去,尽快回到熙熙攘攘的人烟中来。
出来时,闰土有些心事重重。慕伊洛说,闰土,你在想什么?闰土说,我在想,你在这件事里要介入多深。慕伊洛说,就像看见人溺水,你总不能见死不救。闰土说,那你是扔游泳圈过去,让他自己游上岸来。还是贴上自己,下水去救?慕伊洛说,那要看我游水的本领多大。闰土冷笑着说,你有一只脚己经趟进水里了。慕伊洛笑着说,有这么严重吗?
闰土说,你看过茨威格的《危险的怜悯》了没有?一个年少无知的中尉为了同情一个双脚瘫痪的富家少女,结果无法脱身。不得不跟她订婚。最终少女还是为此而丧命。如果他硬着头皮跟她保持距离,一切维持现状,即使未必比原来好,也不会比原来差。可他搞砸了。陷进去,又没法两全其美地脱身。弄得两败俱伤。
慕伊洛说,闰土,你为什么会这么想?难道以为,李克明真的会自私到像那个少女一样纠缠不休吗?他也是有尊严的。我既然己经是他的朋友,就不可以对他的困境置之不理。闰土说,我问你,他真的只是把你当做一般朋友,而无所求吗?慕伊洛沉默了。
闰土说,我有一次到乡下看望奶奶,有一只瘦骨嶙峋的小猫一首跟着我咪咪叫。我觉得它可怜。把它带回家,为它梳洗。那时候我想,不就是养一只猫吗。有啥了不起的。等到养了它,才知道要面对很多麻烦。它西处拉尿,弄得家里臭气熏天。在外面找男朋友,回到家里生了一窝小猫。我要硬着头皮西处找人领养。它春天叫得人毛骨悚然。冬天跳进被窝来跟你近乎。弄得我被窝里都是猫毛。看见别的动物接近我,它会嫉妒、咆哮,好像我是它男朋友。可是这就是它的天性。你接受它,就要善始善终对它。你不可以弃养。毕竟那也是一条生命。
慕伊洛笑眯眯地说,你说,李克明是那只猫吗?闰土的脸红了。他说,我想提醒你。怜悯跟爱是两回事。还有一时的善心跟善始善终也是有很大区别。也许,李克明需要很长时间才会痊愈。你就这么陪着他耗下去,牺牲自己的将来?如果你没有这种决心,要退出还来得及。我们尽尽朋友的情谊。帮他介绍一个好的心理医生,让他在岁月中自愈。为什么不行呢?
秋天的阳光清凉得像倾倒下来的星光。风飒飒的吹得慕伊洛的发丝随风飞扬。她清亮的细长眼睛有些冷,有些迷惘。就像一尊白玉的雕像。闰土说,你不是要吃双皮奶吗?附近就有一家不错的。我们过去尝尝怎样?
他们来到一间小店。店很小。米白色的小巧桌椅,巧妙利用了很多边角空间。绿色的墙让一切更加宽敞。店主,一个年轻的姑娘微笑着端来两大碗双皮奶。两人找一张桌子,面对面地吃。外面的阳光慢慢消失了,店里有些昏暗。
慕伊洛说,闰土,你老是有种误会,认为我是以拯救者的形象出现的。闰土瞪着眼说,难道不是吗?慕伊洛说,闰土,你有没有记得,外们小时候玩拼图的事情。闰土说,我记得。在你十二岁生日那天,我恶作剧地送了一盒拼图给你。里面的拼图足足有上千块。有的小得像指甲。然后我就舒舒服服地跟着妈妈去玩了。我想你一定花了很多时间还拼不完。也许还会哭鼻子。没想到我还在旅途上,就看见你发来的图片。你竟然在三天的时间里就把拼图拼出来了。
慕伊洛得意洋洋地说,我把泡泡他们一起叫过来。大家挑战在三天里把拼图拼出来。还说,谁表现不好,就主动出局。结果他们都拼了命地干。哈哈哈。她美美地舀了一大勺双皮奶放进口里,眯起眼睛细细地感受那初春小雨一般的清新。闰土,我不是救世主。李克明也没有等着我拯救。他一首在很努力地生活,在慢慢走出来。他看起来很柔弱,不过骨子里有种很坚韧的勇气。这种韧性表面看不出来,在一些事情的转折点,如果你把目光投向他,他会知道怎么办。而且会挡在你前面。人跟人之间,就像拼图。我缺的,正是你突出的。你缺的,我可以弥补你。而且不足跟多余刚好差不多,才能丝丝入扣地拼到一块。他也有优点值得我学习。就像你们都各有值得我仰视的长处一样。我们在帮别人,何尝不是在帮自己。当帮一个人走出困境以后我们遇上类似的困境就知道该怎么办了。就像李医生一样。
闰土说,我问你,你要认真回答我的话。你喜欢李克明吗?慕伊洛低头看着勺子。勺子白得像雪。那上面有一个小小的缺口。她盯着这个缺口,就像研究它是怎么来的。她抬起头,看见闰土专注的眼神。他灼灼盯着她。就像狙击手聚焦着某个难以捕捉的猎物。她说,我不知道。我觉得这样过下去也很好。至于将来怎样,又有谁可以揣测呢?
正说着,天沙沙下起雨来。闰土说,竟然下雨!慕伊洛笑着说,为什么不可以下雨。既然下了雨,我们不妨多点两样小吃,好好感受一下顺德的美食。闰土说,好啊好啊。闰土说,我们点了那么多东西,只怕会消化不良。特别是猪肉,比较腻。咱们喝杯柠檬蜜糖水,冲冲油腻。顺便拍了发一下朋友圈,让他们狠狠羡慕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