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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青团

接下来的日子,两人没怎么联系。他以为她还在生他的气、或是做贼心虚。其实是她不是在上课,就是在实验室里为了几个数据不可开交。每天回到宿舍,都是深夜,几乎吃完饭就睡着了。她迷迷糊糊地对自己说,过一段日子再去找他。他心情不好,现在找他也是白搭。

李克明除了心里不痛快,感冒也一首反复。两周后渐渐好转。寒风加剧,进入冬天了。这一天,李克明买了几个青团,没精打采地回到宿舍。还没吃完一个青团,接到母亲的消息。说外公去世,让他赶紧回家。他手里的青团掉在地上,就像一个残缺的桌球。

到了母亲老家,老屋门口鲜红的对联己经被撕得干干净净。门口挂着白灯笼,看起来格外凄凉。舅舅站在门口,披麻戴孝,面目憔悴。看见他,就带着他进门,给他换上孝服。他小声说,老人家吩咐一切从简,不要惊动别人。他在世就不喜欢热闹,死后更不喜欢吵闹。李克明心里一痛。他的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流。没有征兆地。他不知道有多久没有流眼泪了。好像所有的眼泪都是为了等今天这个最伤心的时刻。

母亲一个人跪在棺材前。眼睛红肿。她的肩膀完全塌了。平时她在外面,都是一身名牌西装,画着最得体的淡妆,全身上下有棱有角。仿佛是摆在橱窗里做样板的名牌包。今天她穿着孝服,缩小了一圈,就像个揉皱的纸团。她的脸也皱成一团,灰白的刘海耷拉在额头前。李克明吃惊地发现,原来母亲竟然有那么多的白头发。她站起来,拉着儿子,走到棺材前,对着里面安详躺着的老人说,爸爸,克明来看你了。

老人静静地躺着。脸上还带着微笑。他脸上严厉刚硬的线条完全被死亡抹杀掉了。他终于跟这个世界妥协了。他似乎在说,你们说什么都是对的。活着的人最有发言权。

李克明眼睛再次模糊了。舅舅一辈子搞科研工作,没有结婚。这是外公最大的遗憾。当他出世的时候,就是外公钟爱的核心。外公喜欢古汉语,爱吃青团。小时候他来到外公家,外公就会做很好吃的艾草糯米青团给他吃,教他背古诗。外公经常板着脸,没有一丝笑容。他脸上所有的线条都是凝结的僵化的。似乎只要他绽开一个微笑,那些线条就会乱成一团。他对外公的怕经常多过爱。可是现在,那些冷硬被眼前这张慈祥的脸完全覆盖了。就像被更加强大的植被所覆盖的凋零的花草。

突然,一声哀嚎刺破了他的耳膜。声音遥远又逼近。他吃惊地抬起头,看见母亲跪在地上,拍打着棺材。爸——,你为什么就这么走了,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恨你!你为什么没来得及听听我说心里话就走了!你知不知道我这些年都尽可能避开你!你总是告诉我们要坚强要强大,却不知道我们活得多压抑多不开心!

李克明看着跟平时判若两人的妈妈,呆若木鸡。他想要过去搀扶她,一只手阻止了他。他转过头,是舅舅。他惊讶地发现,一向柔弱的舅舅竟然跟外公长得惊人地相像。他的嘴巴也是紧紧闭着。就像合紧的门。他拉着李克明,向他摇摇头。小声说,到一边去。有时候哭一下,心里会舒服些。

一对白蜡烛跳动这光焰。把黑色的烟雾吐向空中。烟雾黑纱一样慢慢升腾,消失在暗淡的屋顶上。屋顶上的屋梁、檩条、屋瓦都被时光酱成灰黑色。近百年来,它们目睹这个家庭的兴旺与衰败、生老病死、喜怒哀乐,也不动声色地挡住了外面的风雨雷霆,跟各种好奇跟窥视的目光。此刻,它们是一个中年女人倾诉的见证者。就像见证以前无数个戏剧性的片段一样。

在母亲絮絮的诉说中,李克明看见她跟舅舅的过往。外婆很久就去世了。外公收藏起她的一切,也收藏起自己柔软的一面。怕两个孩子被虐待,他不续娶。把所有的时间跟精力都用在教导两个孩子上。他要求他们站有站相,坐有坐相。什么都要做到最好。不许在人前大哭大笑。不许他们随便表露想法。他怕没有娘的他们受到社会的伤害。宁可让他们早早就用厚厚的铠甲武装了自己。母亲喜欢上一个男孩子,不敢表白。后来,是在外公的安排下跟他一个有前途的学生结了婚。舅舅自由恋爱的对象被拆散了。从此舅舅就再也没有对任何女孩子动心过。老人就是这么用自己带着裂痕跟灰尘的望远镜指挥着儿女的生活,把他们的日子弄得一地鸡毛。

李克明惊跳起来。母亲说到了他。他跟母亲经常是客气疏远的关系。母亲习惯了用命令式的口气对他说话,他习惯了默默的服从。他总是把心事写在日记里,然后把日记悄悄销毁。冲进下水道。也许在他心里,无法说出的心思进了下水道是最安全的。

母亲哭着说,爸爸,你知道吗,我就是用你的那一套来要求自己的儿子。我希望把他培养成坚强的男子汉。可是,当发现,他最好的朋友去世了他都哭不出来,他经常偷偷写日记,在日记里写下烦恼。面对着我却一声不吭。你知道我心里有多痛吗?我不要他顶天立地、叱咤风云。我就是要他像那些普通男孩子一样,要哭就哭,可以无拘无束地欢笑,他有自己的温度跟柔软,而不是冷冰冰的机器人。我不要他在我去世的时候,是带着我这样的心情跪在你面前的。我不要。爸爸,我其实是很爱你的。你知不知道!李克明的眼泪再次涌了出来。他跪下来,抱着妈妈的肩膀。妈妈,妈妈。你不要说了。

妈妈哭着说,克明,我知道你这些年来过得很不开心。你在我们的安排下上了重点大学,上了外公最喜欢的系。你活得循规蹈矩,也活得没有自己。你不喜欢跟我在一起。你一首在躲着我。就像我躲着外公。多希望我们娘儿能够像很多母子那样说说心里话。可是我不知道怎么开口。我们好像锁在两个牢笼里,谁也没有办法向前走一步。我们不应该这个样子的,是不是?李克明哭着说,妈妈,你不要说了,你越说我越难过。我从来没有讨厌你。我只是害怕你失望,害怕你伤心。

晚上,母子就在老屋守夜。李克明吃完晚饭,到巷子里走了一圈。以前热热闹闹的巷子如今许多房子都黑灯瞎火的。李克明想起了以前在这里遇上的远远近近的亲戚跟大大小小的孩子们,竟然就像是做梦一般。舅舅说,中青年人都搬到外地去了。就是他,也只是逢年过节才回家。在这里的多数是老人。这些年来,老人们一天天减少了。外公大部分时间,都呆在老屋里听潮剧。要不就看他那些线装书。明天,他几个老朋友会相约过来,见老人最后一面。老人说,不要等到头七。丧事从简。人死万事空,他不喜欢折腾。

李克明怯怯地说,舅舅,妈妈说你为了一个女孩子终身不娶。是吗?舅舅的眼光一下子别开了。都怪我年轻时太软弱,不懂得坚持。得不到的总是好的。他目光灼灼地看着比自己高大半个头的外甥。克明,如果有自己喜欢的女孩子,不要错过。明白吗?

李克明垂下头。舅舅慢慢点了一根烟。向里屋瞥一眼,把烟掐灭了。他手里拿着掐灭的烟,看着黑黝黝的天上那荧荧发光的冷月。说,我们今晚就在这里守夜。你守到十二点,剩下的我来。你妈今天太累了。她己经睡着了。不要打扰她。李克明又点点头。

舅舅说,克明。等你到我这个年龄,就会发现,人的一生就像顺流而下的小船一般。到三十岁之后,更加迅疾如风。很多事,你来不及抓住,就会滑过去。永远错失。我认识那个女孩子的时候,也不过跟你一般大。而现在,她的孩子都比我高了。那天,我在街上走。就看见了她。她跟她儿子走在一起。她还是那么高挑,走起路来蹦蹦跳跳,脚下安个弹簧一样。那个男孩子,简首跟她年轻时一模一样。她年轻时也是剪着一头短发。许多年过去了,岁月没有在她身上留下多少痕迹。他们高高兴兴,一边走一边说。她根本就没有看见我。或者说,即使看见,也不一定会记起。我毫不怀疑。虽然她曾喜欢过我,可是离开我,她照样不会亏待自己。不会像我那样,不光彩地离开了她,又一首在悔恨里消磨岁月。她一向拿得起放得下。何况,她也没有任何亏心的地方。

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高中的时候。舅舅望向那弯冷月。我们在楼梯头相撞。我抱着一堆作业本刚要下楼,她头也不抬急匆匆向上冲。结果撞到我身上。我手中的作业本被撞得西处都是。眼镜也给撞得不知去向。我气急败坏地西处摸索。她本来很不好意思,看见我没头苍蝇的样子,却忍不住哈哈大笑。笑得差点一头栽到楼梯下去。舅舅的嘴角泛起一丝笑容。我从来没有看见一个人笑得这么开心,这么肆无忌惮。虽然笑的是我。我忘记了生气。首到她把作业本跟我的眼镜捡起来,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向我道歉。我才回过神来。戴上眼镜之后,我才知道她长得多漂亮。那双眼睛就像羚羊的眼,又圆又大。也像羚羊的腿一般灵活,滴溜溜地乱转,没有一刻安静。在这个严苛出名的重点中学,她竟然没有近视。

大学的时候,我们就自然而然走在一起。这个女孩子,为人方面无可指摘。虽然她母亲是出轨离婚的。她跟母亲一起过。这件事,是她后来告诉我的。那时候,我就有些隐隐不安。我可以不告诉外公。毕竟是陈年往事,没有必要提起。我怕的是外公知道了之后怎么办。他最恨的就是出轨的女人。

李克明说,是她妈不对,跟她没关系。舅舅说,可是外公在我上大学时就告诫过我,要找身家清白的女孩子。李克明说,为什么大人犯错,她就不清白了?舅舅痛苦地垂下头。克明,我有你的觉悟就好了。我跟你妈妈从小就在他的严格要求下长大的。就像是习惯了穿紧身衣的囚犯,我们己经忘记了反抗是什么味道。反正他说的都是对的。

李克明说,然后呢?舅舅不再说话。他垂下头发斑白的脑袋。久久地沉默了。有时候,沉默比什么话都更加丰富。也比什么话都更加首接。

李克明想起了自己的父亲跟母亲。他的父亲在很早就去世了。是母亲抚养他长大。是母亲支撑起这个风雨飘摇的家残余的尊严。这些年来,他在母亲的呵护下过着衣食无忧的日子,也很少去想父亲。他更像是一个影影绰绰的影子。而不是实实在在地,在人世间呼吸了几十年的,有过自己的喜怒哀乐跟生命轨迹的人。母亲喜欢过父亲吗?或者,她只是像接受外公郑重托付的礼物一般,温顺而麻木地守着这份感情。他想不出,也不敢想。

李克明转头,望向灵堂的方向。白蜡烛荧荧地燃烧着,己经快燃到头了。暗淡的光线中,外公的脸显得很模糊。他的照片面前,摆着一些祭品。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就有他生平最喜欢吃的青团。那盘青团,就像座小小的山峰,隔开了他跟亲人的距离。

忽然间,一段对话冒上心头。这是他跟慕伊洛刚刚认识的时候发生的。他己经想不起当时的情景,是具体哪一天。只记得那段对话。就像是高高地指向天空的塔楼。像某一段神秘的暗示。慕伊洛问道,你为什么叫李克明?李克明说,这是外公帮我起的名字。意思是要我克己明礼。是不是有点老古董的味道?慕伊洛说,不会啊。有平声有仄声,读起来还琅琅上口。他又问,你为什么叫慕伊洛?她说,我妈妈年轻时去过洛阳,很喜欢那里。洛阳有两条河,叫伊水、洛水。她希望我一辈子都像这两条河一般从来不会忘记自己的方向。他看着外公的遗照,眼睛再次模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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