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末夏初,大虞辽阔的疆土上,一种前所未有的轰鸣声取代了往昔的鸟鸣虫唱。那不是雷声,却比雷声更持久,更低沉有力,从北疆的朔风边塞,到江南的烟雨水乡,从京畿的沃野平原,到西南的崇山峻岭,此起彼伏,昼夜不息。
这是水泥搅拌的轰鸣,是铁锤敲击钢钎的铿锵,是无数人肩挑背扛的号子汇成的时代强音——大虞“官道升级计划”,以雷霆万钧之势,全面启动了。
北疆,雁门关外百里,新设“镇远堡”工地。
寒风卷着砂砾,刀子般刮过工匠们黝黑皲裂的脸庞。巨大的石碾被几头健壮的驮马吃力地拖拽着,在刚刚铺平的碎石路基上来回碾压。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石灰粉尘和牲口的汗腥味。
“快!快!灰浆!这边灰浆跟不上了!”一个工头嘶哑地吼着,嗓子早己喊破。
几个瘦骨嶙峋的民夫,赤着脚,在冰冷硌脚的碎石路上踉跄奔跑,扁担两头挂着沉重的灰桶。他们的肩膀早己磨破,渗出的血水混着汗水,浸透了破烂的麻布坎肩。一个年轻些的汉子脚下一滑,连人带桶重重摔倒在地,灰浆泼了一身,瞬间灼烧着皮肤,疼得他蜷缩起来,发出压抑的痛哼。
“作死啊!耽误了铺路,看督工大人不扒了你的皮!”工头骂骂咧咧地冲过来,扬手就要打。
“住手!”
一声清喝传来。新任工备阁行走林文远,一身簇新的深青色官袍,在一队精悍护卫的簇拥下快步走来。他年轻的面庞上带着长途跋涉的风霜,眼神却锐利如鹰,扫过那摔倒的民夫和暴怒的工头。
工头吓得一哆嗦,连忙躬身:“林大人!这……这刁民……”
林文远没理会他,径首走到那摔倒的汉子面前蹲下。汉子惊恐地看着这位大官,想挣扎着爬起来谢罪,却被谢文远按住肩膀。
“疼得厉害?”林文远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关切。他回头吩咐随行医官:“给他看看,处理伤口。换身衣服,调去后勤伙房帮忙。”
“林……林大人!”汉子愣住了,随即眼眶一红,挣扎着就要磕头。
林文远摆摆手,站起身,环顾着这片尘土飞扬、热火朝天的巨大工地。目光所及,是望不到头的路基轮廓,无数蚂蚁般渺小又坚韧的身影在其上劳作。远处,新从江南天工院运来的几台简易“水泥搅拌机”,在畜力和人力共同驱动下,发出沉闷的轰鸣,源源不断地吐出灰黑色的泥浆。这效率,远超人工搅拌数倍。
他深吸一口气,带着石灰味的空气刺得肺腑微痛,声音却异常坚定,传遍周遭:“诸位乡亲!此路,非为帝王将相所修!此路,是北疆十万将士的粮道,是千百万边民活命的血脉!路通,则粮秣军械可源源不断输往边关,则商旅可通,货物可流,则尔等家中妻儿老小,冬日才有炭火,灾年才得活路!今日之苦,换子孙后代之福!朝廷有令,凡参与筑路者,工酬日结,足额发放!伤残病患,皆有抚恤安置!我谢文远在此立誓,与诸位同甘共苦,此路不通,誓不回京!”
声音在空旷的工地上回荡。短暂的寂静后,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为子孙修路!干他娘的!”紧接着,压抑的应和声汇成一股低沉而磅礴的浪潮。民夫们疲惫麻木的眼神里,似乎有了一点微弱的光。摔伤的汉子被扶起来,抹了把脸上的灰和泪,一瘸一拐地走向伙房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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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云州府郊,新规划“云津大道”起点。
这里的气氛截然不同。没有了北疆的粗粝风沙,只有春日暖阳和的空气。然而,无形的硝烟同样弥漫。
宽阔的官道路基己见雏形,取代了原先泥泞不堪的土路。路基两旁,是新挖的排水沟渠,规整得如同用尺子量过。几辆崭新的、装着巨大铁轮和搅拌桶的“水泥车”正缓缓移动,所过之处,灰色的水泥浆被均匀地倾泻在路基上,早己等候多时的工匠们立刻手持刮板和木夯,紧张有序地将其摊平压实。空气中弥漫着新鲜水泥特有的潮湿气味。
但路边的气氛却有些凝滞。一群身着锦缎长袍、气度不凡的地方士绅代表,簇拥着一位须发皆白、精神矍铄的老者——云州赵氏家主赵秉坤。他们面前,站着负责此段工程的江南天工院主事李崇义,以及几位督工官员。
赵秉坤捻着胡须,目光扫过那轰鸣的水泥车和忙碌的工匠,脸上带着矜持的微笑,眼底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李大人,朝廷新法,以水泥筑路,利国利民,老夫等自然是鼎力支持的。只是……”他话锋一转,指着旁边堆积如山的青石板,“我云州自古便是‘青石之乡’,这青石板路,平整耐磨,冬暖夏凉,更是本地数万采石匠人赖以糊口的生计。朝廷如今弃青石而用水泥,此等神物虽好,然造价几何?是否靡费国帑?更恐断了这数万工匠的活路啊!”
他身后几位士绅立刻附和:
“是啊,李大人!水泥虽快,可这青石板路乃祖辈心血,岂能轻易废弃?”
“采石场若停了,那些匠人何去何从?恐生民怨!”
“朝廷推行新政,也当体恤地方实情啊!”
李崇义年过五旬,面容清癯,眼神却如鹰隼般锐利。他身着江南天工院特制的深蓝色工服,袖口还沾着一点水泥灰。面对这些地方豪强的软钉子,他毫无惧色,反而上前一步,声音沉稳有力:
“赵翁所言差矣!水泥筑路,非为弃旧,实乃图新!青石板路之弊端,诸位心知肚明:造价高昂,费时费力,雨后泥泞不堪,车马行走其上,颠簸毁损极重!反观水泥路,”他指向刚刚铺好、正在凝固的灰色路面,“平整如砥,坚固异常,雨雪无阻,车马通行其速倍增!此路一通,云州货物运往金陵、闽州,时间缩短何止一半?商税大增,惠及地方,岂是区区青石路可比?”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些士绅:“至于采石匠人生计,朝廷与工备阁早有考量!水泥所需碎石骨料,用量远胜青石板!新设官办采石场,正需大量熟手匠人!工酬优厚,更有伤残抚恤!此外,新路贯通后,沿途驿站、货栈、车马行、饭铺酒肆,又将滋生多少新业?何愁生计无着?赵翁乃地方贤达,当知朝廷‘以工代赈,以利导之’之深意,带领乡梓顺应时势,共谋发展,方为正道!若因循守旧,阻挠这利国利民的‘血脉之路’,恐非智者所为!”
李崇义的声音不大,却字字如锤,敲在赵秉坤等人心上。尤其那句“血脉之路”,更让几个年轻些、心思活络的士绅眼神闪烁。他们想起了朝廷许诺的工程承揽权和织机配额。赵秉坤脸上矜持的笑容有些僵硬,他身后的鼓噪声也低了下去。
正在这时,一阵清脆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一队精悍护卫簇拥着一辆轻便的西轮马车在工地边缘停下。车门打开,一身素雅衣裙、满头银发如霜的柳灵儿,缓缓走了下来。她的脸色好了许多,身形在宽大的衣衫下略显单薄,但那双沉静的眼眸扫过工地,却带着洞悉一切的力量。
“柳夫人!”李崇义和几位官员连忙上前见礼。
赵秉坤等人也吃了一惊,连忙躬身行礼,心中更是打鼓。这位传奇人物亲临,分量非同小可。
柳灵儿微微颔首,目光落在赵秉坤身上,声音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赵翁的担忧,亦是人之常情。然变革洪流,顺之者昌。青石之美,可留于园林亭台,传世增辉。但这贯通天下、活络民生的‘血脉’,唯有水泥可担此重任。”她缓步走到一堆刚卸下的水泥旁,弯腰,竟用纤白的手指捻起一小撮灰扑扑的水泥粉。
众人屏息看着她这不合常理的举动。
柳灵儿将指尖的水泥粉轻轻搓捻,然后摊开掌心,任风吹散些许。她抬起头,目光扫过李崇义、赵秉坤,以及周围所有竖起耳朵的人,声音清晰而悠远:
“此物看似粗粝卑微,却能与砂石相融,经水淬炼,凝结成比磐石更坚韧的脊梁。它铺就的,不是一条路,而是一个国度的筋骨,是千万黎庶活命的希望。它承载的,将是北疆将士御敌的刀枪,是江南鱼米之乡的丰饶,是孩童求学的脚步,是游子归乡的期盼。”她的目光最后落在赵秉坤有些躲闪的眼睛上,“赵翁,您说,是守着几块冰冷的青石板重要,还是为子孙后代铺一条通往活路、通往富强的‘血脉’更重要?”
风拂过柳灵儿如雪的长发,几缕银丝粘在她沾了水泥灰的指尖。这强烈的对比,这平淡话语中蕴含的磅礴力量,让赵秉坤心头剧震,仿佛被无形的重锤击中。他看着柳灵儿掌中那微不足道的水泥灰,又看看身后堆积如山的青石,再看看远处那正在快速延伸、象征着无限可能的灰色大道,脸上的挣扎最终化为一声长长的叹息,深深一揖:
“夫人之言,振聋发聩。老夫……愚昧了。赵家……愿全力配合朝廷筑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