旨意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飞驰江南。当那盖着皇帝玉玺、政事阁大印的皇榜张贴在江南各州县最醒目的位置时，掀起的波澜比睿亲王预想的“地火”更加猛烈。
江州府衙门外，人头攒动。一个须发皆白、衣衫褴褛的老农，颤抖着挤到最前面，浑浊的老眼费力地辨认着榜文。旁边有识字的人大声念着：“……无地、少地者，税赋大减……指认煽动首恶或提供隐匿田亩实证者，既往不咎，可授荒地或优先佣工……”
“减税……荒地……佣工……”老农喃喃自语，布满沟壑的脸上先是茫然，继而涌上难以置信的狂喜，他猛地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朝着京城方向连连磕头，老泪纵横：“青天！青天大老爷啊！朝廷……朝廷没忘了我等泥腿子！有活路了！有活路了！” 周围不少同样面黄肌瘦的佃户，听着榜文，看着老农，眼中熄灭的希望之火，被这实实在在的“活路”重新点燃。
与此同时，江州最大的豪强，赵氏庄园那气派的朱漆大门内，气氛却截然不同。
赵老太爷赵秉坤，一个养尊处优、面团团似的老者，此刻却像热锅上的蚂蚁，在铺着厚厚地毯的花厅里焦躁地踱步。他面前摊着两份东西：一份是朝廷最新的皇榜抄件，另一份，则是睿王府“地火计划”的密令——要求他继续煽动，制造更大的混乱。
管家小心翼翼地禀报：“老太爷，府衙刚递来帖子……说……说城东加固河堤、新建两座官仓的工程，朝廷拨下了足额的水泥，问……问咱们赵家，有没有兴趣承揽一部分？还说若能如期优质完成，可按市价折算，抵掉咱们今年三成的田赋……”
“承揽工程？抵田赋？”赵秉坤脚步一顿，小眼睛瞬间射出精光。他太清楚这水泥工程的油水了！更别说还能抵税！睿亲王许诺的空头富贵，和眼前这实打实的利益比起来……
“还有，”管家咽了口唾沫，声音更低，“城西王记绸缎庄的王胖子……刚派人偷偷传话，说……说他家攀上了工备阁的路子，弄到了两台新式织机的配额……问……问咱们有没有兴趣合伙？那织机，听说织布又快又好，成本还低……利润……”
赵秉坤的心猛地一跳！新式织机！那意味着源源不断的银子！睿亲王能给他这个吗？
“爹！还犹豫什么！”他的长子，一个满脸精明的中年人急切道，“睿亲王远在京城，鞭长莫及！他让咱们闹，流血的可是咱们的家丁佃户！得罪的是朝廷！现在朝廷给了台阶，给了实打实的好处！水泥工程，织机配额，这都是金山银山啊！咱们何必跟着睿王府一条道走到黑？那清丈……清丈就清丈吧！咱们家底厚，多交点税，换这些实实在在的产业，值啊！总比被当成‘首恶’剿了强！”
赵秉坤脸上的肥肉剧烈地抖动了几下，贪婪与恐惧激烈交战。他看着那份煽动闹事的密令，又看看皇榜上那的工程和织机，再看看儿子眼中对财富的渴望。终于，他猛地抓起睿王府那份密令，狠狠撕成碎片，扔在地上，还用脚碾了碾！
“备轿！去府衙！老夫……老夫要亲自和知府大人谈谈河堤工程的事宜！还有，立刻派人去王家！告诉他，合伙的事，我赵家应了！”
相似的场景，在江南八县乃至更多地方豪强的深宅大院里反复上演。睿亲王精心串联、寄予厚望的“地火”联盟，在朝廷抛出的巨大利益蛋糕面前，如同烈日下的薄雪，迅速消融瓦解。没有了豪强的暗中支持和煽动，那些被蒙蔽裹挟的“民变”，在朝廷精干的督丈队伍和明确的“首恶必惩，胁从不问，立功受赏”政策下，迅速平息。
消息传回京城，乾元殿上，宣武帝听着诸葛明沉稳的汇报，脸上露出了舒展的笑容。他看向阶下，睿亲王的位置空空如也——据说是“忧心国事，旧疾复发”，告病回府了。
而在睿亲王府那死寂的书房里，睿亲王如同一尊失去生气的石像，枯坐在宽大的紫檀木椅中。窗外春光正好，他却只感到刺骨的寒冷。地上，散落着几份最新的江南密报，上面字字如刀：
“赵秉坤承揽河堤工程，与王家合购织机……”
“临水周氏献出部分隐匿田亩，换取官仓建造权……”
“清溪民变平息，为首三家豪强被抄，田产充公，家主斩立决……”
“佃户踊跃指证，隐匿田亩清出数目远超预期……”
“完了……全完了……”睿亲王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漏风声，枯枝般的手指死死抠着光滑的扶手，指甲崩裂，渗出暗红的血丝也浑然不觉。他苦心孤诣点燃的“地火”，非但没有烧毁新政，反而被对方借势燎原，烧掉了他在地方最后也是最根基的势力网络！朝廷用“利”这把软刀子，将他逼到了真正的悬崖边上。一股穷途末路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毒蛇，死死缠住了他的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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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田县天工院。
柳灵儿站在一片新开辟的试验田埂上。春风带着泥土的腥气和隐约的花香拂过她满头的银发。她微微弯下腰，指尖拂过一株刚冒出嫩绿新芽的棉苗。远处，新建的水泥厂房轮廓初显，巨大的水轮在新建的沟渠带动下缓缓转动，发出低沉有力的轰鸣，为厂房内的新式纺织机械提供着动力。更远处，通往闽州港的宽阔水泥官道上，几辆由健骡牵引、但车架明显经过加固的载重马车，正满载着新出炉的水泥构件，平稳而快速地驶向远方。
贾思明恭敬地站在她身后，低声汇报着江南传来的消息：“……夫人，陛下以利破局，江南清丈己势不可挡。咱们的水泥和新织机，可算是派上大用场了。”
柳灵儿首起身，望着眼前这片充满生机的田野和远处象征着力量的厂房，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极淡却无比真实的欣慰笑容。风吹动她如霜的长发，丝丝缕缕拂过依旧年轻光洁的侧脸。
“利之所趋，人心所向。”她轻声说，声音飘散在春风里，“堵不如疏。这‘利’，便是撬动旧世界的杠杆。” 她低头，看着掌心一枚小小的、闪着金属光泽的新式织机齿轮样品，然后缓缓收拢手指，仿佛握住了这变革时代跳动的脉搏。脚下的土地，正因这“利”与“力”的结合，而变得前所未有的坚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