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守所的探视窗结了层盐霜,林栖梧的指甲在玻璃上刮出五道白痕,像极了祠堂火灾那夜烧焦的《工程验收单》边缘。苏怀瑾盯着她腕间的留置针,胶布下压着的竟是半张泛黄的领料单——1998年6月17日,二十吨矿渣的签收记录。
"擦擦。"林栖梧推过个铁皮胭脂盒,盒盖的牡丹花纹被磨成钢筋截面形状,"你妈当年用这个装螺丝钉。"
苏怀瑾旋开盒盖,陈年油脂味裹着张折叠的蓝图飘落。图纸边角压着枚银耳环,耳针弯折处粘着暗红铁锈——正是暴雨夜火场里咬伤林栖梧的那只。
探视灯突然闪烁,在蓝图表面投下走马灯似的暗影。苏怀瑾认出这是老宅拆迁平面图,地下室位置用红笔圈出个婴儿襁褓轮廓。"当年你爹偷塞给我的。"林栖梧的留置针回血染红图纸,"说留着给浸月当婚房。"
江浸月在门外踹响暖气管道,震落的铁锈在阳光里形成个"拆"字光斑。他手里攥着新生儿足印拓片,石膏粉簌簌落进看守所保洁员的拖把桶,和84消毒液混成水泥浆的颜色。
"知道为什么选今天?"林栖梧突然扯开病号服,心电监护贴片下露出烫伤疤,"二十年前的今天,我在搅拌站给你爹挡了泼硫酸。"
苏怀瑾摸到胭脂盒夹层里的照片——父亲举着焊枪,背景里戴安全帽的林栖梧正用身体挡住飞溅的铁水。照片背面是褪色的"模范夫妻奖",颁奖日期1998年6月17日。
江浸月踹门声更响了。苏怀瑾将新生儿襁褓贴在玻璃上,婴儿的拳头恰好压住林栖梧心口的烫伤。"他耳朵后面有块胎记,"苏怀瑾用指甲刮着盐霜,"和你当年给浸月绣的护身符形状一样。"
林栖梧突然剧烈咳嗽,痰液喷在玻璃上形成个模糊的"江"字。她抖着手从袜筒里掏出个安全阀,黄铜表面刻着"栖梧集团1998"。"当年你爹在搅拌机里装了这个,"她将安全阀按在痰渍上,"才没让超标矿渣要了十三条命。"
苏怀瑾的产褥汗浸透了蓝布袄。她拆开袄里补丁,抽出张泛黄的《工伤调解书》,1998年6月17日的红手印正对着探视窗。"十三条命换的保密费,"她把调解书拍在玻璃上,"全变成了江宅的大理石地砖。"
走廊传来铁门开合声,江浸月终于冲进来。他手里的足印石膏砸在值班台上,飞溅的碎片划破《在押人员登记簿》,1998年的旧案卷页码突然在霉斑中显形。
"该叫您什么?"江浸月扯开领口,锁骨处的烫伤疤与林栖梧的遥相呼应,"林总监?小妈?还是..."
林栖梧突然哼起哄睡曲,跑调的旋律让值班警察的橡胶警棍敲击节奏。她手指在痰渍上画圈,将安全阀转出搅拌机的轰鸣声。
苏怀瑾抓起值班记录本扇风,纸页翻飞间露出夹着的旧报纸——1998年6月18日头条《模范夫妻勇救工友》,配图却是林栖梧抱着昏迷的江父。泛黄的铅字在穿堂风里剥落,露出底下苏母流产的诊断书。
"孩子给我!"林栖梧突然扑向玻璃,留置针头带出血线,"当年我流掉的那个...也该有这么大..."
江浸月猛地掀翻铁椅,椅背的编号钢印弹起来,正巧嵌入值班台裂缝——"1998-06"的钢印编号,与苏怀瑾剖腹产刀口缝合钉数目相同。
暴雨突至,雨点砸在铁皮屋顶奏出搅拌机的节奏。苏怀瑾解开襁褓,婴儿后背的青色胎记在闪电中宛如未凝固的水泥浆。"您当年给我爹绣的百家衣,"她将婴儿转过来,"用的就是这块布头。"
林栖梧的银手铐撞在铁椅上,响声惊飞窗外避雨的麻雀。鸟群掠过看守所外墙时,爪子上缠着的塑料绳正巧挂住《安全生产许可证》复印件,1998年的公章在雨中渐渐晕开。
"知道为什么留着你?"江浸月突然将足印石膏按在玻璃上,"要你看着江枇怎么活成个人!"
石膏粉末混着雨水流成道白痕,将探视窗分割成1998与2018两个时空。林栖梧在模糊的界线里看见年轻时的自己,正把婴儿江浸月放进搅拌机的安全舱。
苏怀瑾摸到胭脂盒底的弹簧片。按下机关,夹层里弹出半支胰岛素笔——正是当年江父糖尿病发作时用的那支。"您给他注射过量时,"她将针头对准玻璃后的林栖梧,"可没想过浸月会早产。"
雷声震落墙皮,露出底下层层覆盖的封条。最外层2018年的查封令下,1998年的《工程整改通知书》正在霉斑中复活。林栖梧的银发粘在痰渍上,突然笑出眼泪:"当年在搅拌站,你爹给我唱过黄梅戏..."
江浸月突然扯断探视窗的麦克风线。铜丝缠上他手腕时,值班警察的警棍己抵住苏怀瑾后腰。"让我抱抱孩子..."林栖梧的银手镯磕着铁椅,"就唱那句'树上的鸟儿成双对'..."
暴雨中传来收废品的三轮车铃响。苏怀瑾突然解开棉袄,露出腹部蜈蚣似的缝合钉:"当年矿渣车撞过来时,您推开我爹用的就是这个姿势。"
林栖梧的瞳孔在闪电中收缩成安全阀的孔径。她颤抖着摸向玻璃,在苏怀瑾腹部的倒影里看见1998年那个浑身水泥浆的自己。
值班警察突然开始宣读探视终止通知。林栖梧挣扎着站起,留置针管在玻璃上拖出血写的"6.17"。江浸月抱起孩子转身,婴儿的脚丫正巧踹碎足印石膏,1998年的日期碎成满地星辰。
"等等!"林栖梧从假牙套里抠出枚微型胶卷,"当年搅拌站的监控..."
苏怀瑾用产褥垫包住胶卷塞进婴儿襁褓。在警察拉扯中,胶卷滚落进排水沟,被暴雨冲向下水道口的《企业法人营业执照》残片。
铁门关闭前,林栖梧突然用方言喊了句工程暗语。江浸月浑身剧震,这句"梁歪三寸用尺量"正是母亲哄睡时常念的咒语。他回头时,看见林栖梧在玻璃上哈气画了个安全帽轮廓。
回程的公交车上,苏怀瑾发现婴儿襁褓里多了枚铜钥匙。钥匙齿痕与祠堂同心锁完全契合,匙柄刻着的"栖梧1998"正在夕阳下淌出铁锈泪。江浸月攥着钥匙望向窗外,工地塔吊的阴影正巧笼罩老宅废墟,宛如二十年前未拆除的搅拌机支架。
当夜暴雨冲垮看守所外墙,林栖梧的囚服挂在拆迁办横幅上。清晨环卫工在《安全生产法》宣传栏后发现她时,那枚安全阀正塞在她齿间,黄铜表面的编号被咬成串模糊的牙印。
江浸月接到通知时正在拌水泥补墙。他手里的抹刀突然断裂,水泥浆滴在婴儿摇床的《育儿手册》上,将"父亲责任"西个字糊成团阴云。苏怀瑾捡起抹刀碎片,发现刃口刻着"栖梧建材1998",正是当年父亲用的那把。
殡仪馆里,苏怀瑾将胭脂盒放进骨灰盒夹层。盒盖闭合时,老照片背面的"模范夫妻"突然粘住林栖梧的死亡证明,1998与2018的日期在福尔马林气味中悄然重合。
返程时公交车经过老搅拌站旧址,江浸月突然抢过方向盘。在乘客尖叫声中,婴儿的啼哭与二十年前的警笛声重叠。车头撞碎《危房改造公示牌》的瞬间,苏怀瑾看见林栖梧的骨灰从车窗飘出,在拆迁工地上空形成个安全帽形状的积雨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