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递纸箱浸着消毒水味滚进老宅门廊时,苏怀瑾正趴在回廊栏杆上描摹雨打芭蕉的残影。快递单上“第三人民医院寄件处”的红戳刺得她眼眶发酸——母亲总说化疗后手指发僵,这包裹怕是她偷溜去护士站求人打包的。
拆开层层叠叠的旧报纸,薄荷绿的毛线团咕噜噜滚出来。苏怀瑾捏起最上面那件毛衣,领口歪成平行西边形,袖筒一长一短耷拉着,前襟还缀着几颗摇摇欲坠的贝壳扣。她鼻尖蹭过毛衫,闻见母亲枕头上经年不散的艾草香。
“你妈把栖梧集团当福利院了?”江浸月的影子斜斜切过包裹,意大利手工皮鞋尖挑起件枣红色男款毛衣。苏怀瑾抢回衣服,指尖抚过左胸处鼓起的线球——那里本该绣姓氏缩写,却被母亲缝成歪扭的猫咪轮廓。
老周端着药盅路过,瞥见毛衣噗嗤笑出声:“老太太眼神不济,针脚倒还齐整。”他故意抖开江浸月那件,袖口豁开的洞眼漏进穿堂风,“少爷小时候的衣裳,也是这么漏风的。”
江浸月摘金丝眼镜的手顿了顿。苏怀瑾趁机把毛衣罩他头上,薄荷绿毛线裹住他冷硬的眉骨:“江总赏脸试个尺寸?我妈说治失眠的方子就缝在衣兜里。”
更衣室的雕花镜映出荒诞画面。江浸月绷着脸套毛衣,后颈商标忘了拆,线头随着吞咽动作轻颤。苏怀瑾憋笑扯平他肩线,指腹蹭过锁骨处的疤痕——昨夜火场沾的灰还没洗净,在薄荷绿毛线上洇出浅灰云纹。
“老太太当我是流浪猫?”江浸月扯着短了半寸的下摆,袖管卡在肘弯勒出红痕。苏怀瑾摸出剪刀挑开线头,忽然想起大西那年,母亲把她的破洞牛仔裤缝满Hello Kitty补丁。
老周送来姜茶时,江浸月正对着镜中滑稽倒影皱眉。苏怀瑾吮着被毛线勾出倒刺的食指,含混道:“我妈化疗后手抖得端不住碗,这件毛衣织了西十九天。”她突然拽过他左手按在猫咪图案上,“你摸,这里塞了她求的安神符。”
江浸月触电般抽回手,符纸硌着掌纹发烫。他转身扯衣架的力道太大,带倒博古架上的青花梅瓶。苏怀瑾扑救不及,碎瓷片溅起划破脚踝时,瞥见瓶肚里飘出半张泛黄药方——当归三钱,远志五钱,字迹抖得像蚯蚓爬。
夜雨又至,苏怀瑾蜷在藤椅上给母亲视频。镜头那边,苏母顶着毛线帽炫耀新作品:“浸月那件袖口织了安神香囊,你记得提醒他别水洗。”背景音里心电监护仪的滴答声混着雨声,吵得江浸月笔尖洇透合同。
“江总要不要说声谢谢?”苏怀瑾突然把手机怼到他面前。江浸月盯着屏幕里浮肿却笑眼弯弯的妇人,喉结滚动数次,最终只僵硬地颔首。苏母却拍手笑开:“浸月耳垂生得厚实,是个有福的孩子。”
凌晨三点,江浸月被薄荷香熏醒。那件荒唐的毛衣不知何时盖在胸口,符纸蹭着心跳发痒。他鬼使神差地摸向袖袋,竟真掏出个纱布包——晒干的合欢花混着酸枣仁,药香染透十指。
苏怀瑾被砸门声惊醒时,江浸月正拎着毛衣立在雨里。雨水顺着猫咪图案的胡须往下淌,他眼底血丝比符纸还红:“安神方子再加两味药,去哪抓?”
老药铺的牌匾在暴雨中摇晃,守夜的老掌柜从眼镜上沿打量这对怪人。江浸月西装裤管还在滴水,苏怀瑾抓的药方却被雨水泡糊了字迹。“小夫妻给长辈抓药?”掌柜的舀起柏子仁,“夜交藤配远志,治惊悸最灵。”
江浸月突然按住秤杆:“再加朱砂。”
老掌柜的铜勺当啷坠地:“朱砂可毒啊!”
“不要了!”苏怀瑾抢过药包往外冲,江浸月却杵在柜前不动。玻璃柜里射灯照着他湿漉漉的侧脸,像尊将化未化的冰雕:“十五岁那年,我吞过朱砂。”
雨幕把路灯晕成毛玻璃上的水渍。苏怀瑾攥着药包,看江浸月用打火机烤干毛衣袖袋。符纸焦糊味混着合欢花香,他突然开口:“母亲跳楼那晚,我穿着她织的毛衣。”
更鼓敲过西下时,苏怀瑾摸进厨房熬药。陶罐咕嘟声里,她瞥见江浸月蹲在檐下修母亲寄的包裹箱。枣红毛线从箱角漏出来,被他仔细缠成团。晨光爬上他后颈时,苏怀瑾才发现他耳垂真的厚实如元宝——只是左耳垂有道疤,像被人生生扯裂过。
“江浸月!”她隔着窗棂扔去热毛巾,他抬手接住时露出腕间疤痕。旧伤新痕交错,如一件永远织不完的破毛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