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听澜蹲在公厕改的出租屋里,染发膏的氨水味熏得墙缝蟑螂首打滚。母亲坐在掉漆的梳妆凳上,镜子缺了右上角,裂痕正好割断她鬓边那绺新冒的白发。
"这颜色叫栗棕?"母亲捏着染发剂盒子,"咋闻着像农药。"
"进口货。"沈听澜戴橡胶手套的手在发抖,染膏蹭到母亲耳后老年斑上,"别动,沾衣服洗不掉。"
窗外飘来肠粉摊的蒸汽,混着染发剂的味道像发馊的咖喱。母亲忽然抓住他手腕:"听澜,你初中替人写作业那会儿,手也这么抖。"
"这次作业得自己写。"沈听澜掰开染发梳齿,夹缝里卡着根长发——林栖梧前天夜里来时的落发,带着香奈儿五号的尾调。
染发膏抹到后颈时,母亲突然缩脖子:"凉!跟你爸走那年,冰棺也是这个凉法。"
"明儿去深圳。"沈听澜用梳子挑起白发,"给您报了个夕阳红旅行团。"
"你爸埋那儿二十三年,是该看看。"母亲摸出个银镯子,内侧刻着"2000.7.15"——沈父车祸忌日,"戴着,挡煞。"
染发碗突然打翻,褐色液体渗进地板缝。沈听澜掏棉签擦拭,却带出张泛黄照片——林栖梧在栖梧集团奠基仪式上剪彩,背后施工牌写着"监理:沈长河"。
"你爸当监理那会儿多风光。"母亲用指甲刮照片,"后来非说混凝土标号不对..."
沈听澜猛地攥住母亲手腕,染发膏滴在镯子上:"妈,当年举报我爸吃回扣的匿名信..."
"是你林姨的字迹。"母亲掀开枕头,底下压着半张带血渍的工程单,"你爸把真报告缝进你书包,第二天就..."
热风枪轰鸣声盖过蝉鸣,沈听澜盯着梳妆台裂缝。缺角的镜面映出他后腰疤痕——十年前替江浸月挡钢筋留下的,如今要变成插向江家的刀。
"这白头发染不匀。"母亲戳镜中倒影,"跟你爸最后那件衬衫似的,左襟总比右襟白。"
"给您买新的。"沈听澜扯下发帽,白发根像钢针扎进瞳孔,"明天就买。"
母亲突然从围兜兜掏出个塑料药瓶:"降压药别忘带。"
瓶身标签被碘酒擦出"奥美拉唑",沈听澜却知道里面装着U盘——林栖梧这些年行贿的录音,藏在降压药锡纸包里。
"妈,我要是..."
"你要是跟你爸一样倔。"母亲抓起梳子刮梳妆台,木屑簌簌落进染发碗,"就把白头发留长点,阎王殿前好认人。"
染发膏凝固成水泥色时,沈听澜的手机在兜里震。林栖梧的短信:"明早九点,带着诚意来机场。"
他摸出登机牌,目的地墨尔本,座位号16C——江浸月当年车祸的救护车车牌尾号。
"这梳子送你。"母亲掰断牛角梳,半截塞进他行李箱夹层,"你爸走时兜里也有半把。"
断梳齿缝露出截铜钥匙,正是栖梧集团档案室失窃的那把。
沈听澜的剃须刀突然划破手指,血珠渗进行李箱拉链齿。母亲扯过创可贴,印着卡通猫的胶布缠住他无名指:"去年你生日..."
"许的愿快实现了。"沈听澜咽回后半句——让该下地狱的人活成恶鬼。
染发剂的氨水味引来夜猫叫春。母亲忽然哼起越剧《宝玉哭灵》,跑调的戏文混着隔壁搓麻将声:"金玉良缘将我骗..."
"妈,我给您剪指甲。"沈听澜握起她龟裂的手,指甲缝里嵌着混凝土粉末——二十年前在工地捡沈父遗物沾的。
剪刀刃口映出两人面容,母亲的白发在染膏下泛着诡异青灰:"听澜,染发膏过期了吧?"
"是您眼睛蒙灰了。"沈听澜剪下她小指倒刺,血珠溅到银镯内侧,显出暗刻的"举报材料在..."
挂钟敲响十一下,沈听澜的行李箱突然自动弹开。母亲压住箱盖:"澳洲冬天冷,带件羽绒服。"
"放不下了。"他拽出塞在角落的《建筑施工规范》,书页间飘落张X光片——江浸月粉碎性骨折的右膝,嵌着林栖梧送的钛合金钉。
母亲突然把羽绒服按进行李箱,袖口掉出个微型录音笔:"暖和。"
"太沉。"沈听澜拆开夹层,取出带编号的水泥试块——十年前塌楼案的物证,"这个得托运。"
夜班公交碾过减速带的震动传来,母亲突然揪住他衣领:"领口血渍用双氧水擦!"
"是染发膏。"沈听澜摸到结痂的抓痕——三天前林栖梧在车里挠的,为了抢他偷拍的工程变更单。
母亲用棉签蘸唾沫擦他脖颈:"你爸咽气前,也说衬衫上的是染发膏。"
棉签头突然勾出条金链子,坠子刻着"栖梧监理2000"。沈听澜攥紧坠子,当年父亲挂在胸口的工牌,如今成了钉死林栖梧的砧木。
染发膏开始褪色时,母亲对着破镜子数白发:"还剩十三根没染透。"
"十三吉利。"沈听澜掏出瑞士军刀削苹果,刀刃映出他通红的眼眶,"耶稣第十三个门徒最忠贞。"
苹果皮断在第十三次削旋,母亲忽然问:"犹大拿的钱够买几亩地?"
"够买三十根钢筋。"沈听澜将断皮塞进染发碗,"正好撑起一层楼板。"
冰箱突然跳闸,黑暗里响起玻璃瓶碰撞声。母亲摸出蜡烛点燃,烛泪滴在沈父遗照上:"你爸当年攒的砝码..."
"都在混凝土里。"沈听澜就着烛光看检测报告,十年前的数据像蚯蚓在爬,"林总教我的,真数据要用假公式算。"
母亲用烛火燎银镯内侧的字:"你爸说关键在配合比。"
"水泥0.5,砂1.2,石2.4。"沈听澜背诵父亲笔记,"但林栖梧改成0.3,1.5,3.1..."
"所以楼塌了。"母亲吹灭蜡烛,"你膝盖里的钉子也是配合比错了?"
晨光撕开窗帘时,沈听澜的染发刷掉在地上。母亲顶着半黑半白的头发笑:"像不像阴阳头?"
"时髦。"他捡起刷子,刷柄刻着"江浸月赠2008"——那年他替江浸月顶包醉驾,这是谢礼。
出租车喇叭在楼下催命,沈听澜最后给母亲梳头。牛角梳刮下染发膏碎屑,露出底下真正的栗棕色——原来母亲早偷偷染过。
"走吧。"母亲将银镯套回枯腕,"阎王爷要是问起..."
"就说我是自愿的。"沈听澜拖起行李箱,轮子碾过染发碗,碎瓷片拼成父亲墓碑的形状。
在机场安检口,沈听澜摸到羽绒服内袋的录音笔。按下播放键,母亲昨夜偷录的越剧忽然响起:"我哭,哭一声金陵贾家..."
调大音量细听,背景有林栖梧的声音:"07年塌楼的混凝土试块..."
沈听澜冲向厕所隔间,拆开瑞士军刀夹层。父亲临终前攥着的试块编号,正与录音里的备案号吻合。
他颤抖着拨通江浸月电话:"当年塌楼案..."
"我知道。"江浸月声音混着打桩机轰鸣,"你行李箱夹层的U盘,存着林栖梧篡改配合比的录像。"
广播催促登机时,沈听澜撕碎墨尔本机票。安检仪屏幕上,他膝盖里的钢钉闪着和父亲工牌同样的寒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