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砖墙头探出的泡桐枝子,在苏怀瑾头顶抖落几片枯叶。搬家公司的面包车碾过井盖时,司机探出头啐道:“这巷子窄得鸟都拉不开翅!”车轮卡在青石板缝里,惊飞了檐下栖着的灰鸽子。
门房老周趿着布鞋出来时,正瞧见苏怀瑾蹲身推车。护士服换成了褪色牛仔外套,后腰处还蹭着医院墙灰。“使不得使不得!”他嘴上嚷着,手里蒲扇却拍得车斗砰砰响,“少奶奶哪能干粗活?”
“叫我小苏就行。”苏怀瑾抹了把额汗,瞥见老周腕上褪色的上海表——表盘裂痕恰巧遮住“19”这个数字。
老宅门楣上悬着块斑驳匾额,“栖梧别苑”的烫金早己蒙尘。门槛足有半尺高,苏怀瑾的行李箱轮子卡在凹槽里。老周突然压低嗓子:“上一个少奶奶,连端午的粽子都没熬到。”他手指在青砖某处划拉,“瞧见没?泼狗血都渗进缝里了。”
穿堂风裹着陈年霉味扑面而来。苏怀瑾的帆布鞋踩过拼花地砖,惊觉那些缠枝莲纹竟是用碎瓷片镶的。东厢房窗棂糊着泛黄的绵纸,风过时簌簌如老人磨牙。
“江先生在书房。”老周往垂花门努嘴,忽然从兜里掏出枚桃木符,“西厢房阴气重,这个压枕底下。”符上朱砂被汗渍晕开,像极了ICU心电监护仪上骤跌的波形。
书房门吱呀推开时,江浸月正在给座钟上发条。黄铜钟摆晃过他冷白腕骨,苏怀瑾注意到他换了块表——没有罗马数字,纯黑表盘如一口深井。
“协议第三条。”他指尖敲打樟木箱上的契约书,“未经允许,不得进入书房。”
苏怀瑾的行李箱撞上多宝格,一尊德化白瓷观音应声而倒。江浸月箭步上前托住瓷像,袖口蹭过她手背时凉得像停尸房的金属台。
“江总信佛?”她故意碰倒经卷旁的钢笔,墨汁溅在《地藏经》扉页,“还是信这些木头疙瘩能镇宅?”
江浸月抽走她指间的《营造法式》,书页间掉出张老照片。扎麻花辫的女人抱着婴孩站在泡桐树下,背后匾额上的“栖梧别苑”尚且金亮。苏怀瑾弯腰去捡,却被他的皮鞋尖碾住照片边缘:“西厢房缺个插销,劳驾苏小姐自己装。”
西厢房的雕花拔步床挂着褪色纱帐,苏怀瑾掀开褥子时,发现床板刻满指甲抓挠的痕迹。窗台积灰上有枚清晰的掌印,五指修长,中指第二关节处有墨渍——和江浸月扶观音像时染的位置一模一样。
老周送热水壶时,蒲扇柄指了指天花板:“这屋原先是老夫人佛堂,后来……”他忽然噤声,从兜里摸出把锈钥匙,“夜里要是听见弹珠声,千万别开北边小门。”
铜锁匙齿卡着截女人长发。苏怀瑾将它举到光下,发丝在夕阳里泛着不自然的棕红——像极了江浸月书桌上那支狼毫笔的笔锋。
入夜后,苏怀瑾蜷在拔步床角落翻素描本。窗纸将月光滤成浑浊的蜡黄色,院里的泡桐枝影投在墙上,恍如无数抓挠的手。她摸到床板某处刻痕较新,借手机电筒细看,竟是串模糊数字“198706”。
子夜时分,弹珠声果然从天花板滚过。苏怀瑾攥着桃木符赤脚出门,北边小门前散落着几粒樟脑丸。锁孔里插着半截香,她鬼使神差地转动钥匙——
“苏小姐梦游?”
江浸月的声音惊得她撞上门框。他披着件月白寝衣,领口微敞处露出道淡红抓痕。苏怀瑾的视线落在他脚上:黑缎拖鞋沾着几片泡桐叶,叶脉间凝着夜露。
“江总不是住东厢?”她故意踩响樟脑丸,“还是说这宅子真有东西,逼得主人半夜镇邪?”
江浸月拎起她后领往西厢房拽,腕力大得惊人。苏怀瑾挣扎间扯落他腰间玉佩,穗子上的缠金丝勾住她发圈。满地滚动的樟脑丸被踩得噼啪作响,像极了那晚母亲输液管里突然涌起的气泡。
“再乱闯,扣钱。”他将她甩进拔步床,纱帐震落陈年香灰。月光漏在他拧门锁的手上,苏怀瑾突然发现他尾指有道疤——和照片里抱婴女人戴戒指的位置分毫不差。
后半夜下起雨。苏怀瑾趴在西厢房后窗,看雨水冲刷青砖墙根处的暗渍。手机镜头放大二十倍时,那些褐斑显出喷溅状轨迹。素描本上的速写渐渐成型:江浸月踩过的泡桐叶、断在锁孔的香、198706的数字,还有他锁骨处那道抓痕——像极母亲手术刀口的缝合线。
晨光初现时,老周扫地的竹帚声惊醒了她。苏怀瑾翻开行李箱夹层,母亲织到一半的毛线袜底下,躺着从江浸月书房顺走的镀金怀表。表盖内侧刻着生辰八字,年份栏赫然是:19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