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筋森林里飘着铁锈味的雪。苏怀瑾踩着黄胶鞋深一脚浅一脚往基坑里陷，安全帽带子勒得下巴生疼。西北风卷着标号牌拍在脸上，她眯眼辨认：“HRB400E？老赵，这螺纹钢怎么比图纸细两号？”
包工头老赵搓着冻裂的虎口赔笑：“苏小姐眼毒，这…这是给排水管廊备的料。”
“管廊用三级钢？”她弯腰抠开混凝土保护层，钢筋锈斑像霉花似的绽开，“筏板基础掺粉煤灰超三成了吧？”
塔吊突然尖啸着掠过头顶。老赵拽她退到配电箱后，半截烟灰抖落在砂浆桶里：“长风建设把单价压到八百八，兄弟们总不能喝风屙烟。”
“八百八？”苏怀瑾攥紧激光测距仪，“光混凝土成本就九百三，你们怎么活？”
老赵的翻毛皮鞋碾着烟头，在硬化地面上拖出黑印子：“商砼站给长风的是账期，给咱们现款现货。看见那堆P.O42.5没有？”他指指东头被雨布蒙着的水泥垛，“里头掺三成矿渣，昨晚打试块差点没凝固。”
灰浆泵的轰鸣声里，有个戴线手套的小工凑过来：“赵叔，三号坑的止水钢板不够了！”
“拿镀锌板顶！”老赵吼完又压低嗓门，“苏小姐，您高抬贵手。这月再开不出工钱，二顺子他媳妇剖腹产的钱都没着落。”
苏怀瑾的测距仪红点扫过基坑边坡，突然在放坡系数牌上定格：“1:0.33？你们当挖花坛呢！”
安全帽突然被劲风掀飞，她踉跄抓住脚手架。老赵扑过去拽人，安全绳在钢管上磨出火星子：“要死人喽！快关挖掘机！”
江浸月的定制皮鞋陷进泥里时，正看见苏怀瑾挂在三层楼高的外架上晃悠。沈听澜要喊人，被他一个眼刀剜住。
“江总来看杀殉？”苏怀瑾蹬着悬挑工字钢翻上来，工装裤膝盖处磨出絮，“您家筏板基础的钢筋间距，够给耗子当笼子。”
江浸月用方巾捂住口鼻：“监理报告很干净。”
“灰姑娘的裙子也干净，脱下来全是灰。”她掰开跳板边的混凝土碎块，“三天就碳化到这个程度，江总不如改行卖豆腐。”
老赵缩在塔吊阴影里擦汗。江浸月忽然踩住他安全绳：“合同单价调过三次，钱呢？”
“材料涨得比窜天猴还快…”老赵的喉结在冻疮里滚动，“长风那边放话，下月要压到八百五。”
苏怀瑾的激光笔突然射向物料堆场。红点在雨布破洞处跳跃，露出里面灰白相间的水泥袋，封口处赫然印着“长丰建材”。
“江总好手段。”她冷笑，“拿长风的劣质料填自家基坑，以毒攻毒？”
沈听澜的手机屏在此时亮起，招标办邮件提示音惊飞一群灰鸽。江浸月突然拽过苏怀瑾往深基坑拖：“看够把戏了？”
“江总要灭口？”她挣扎间踢翻试块模具，C30标号的混凝土碎成渣。
十二米深的基坑像口铸铁棺材。江浸月扳过她下巴对准渗水点：“止水螺杆用竹签代替，眼熟吗？”
苏怀瑾摸到墙根洇湿的裂缝，突然笑出声：“江总家学渊源，三十年前就会在混凝土里掺锯末了。”
防水手电筒的光圈里浮尘狂舞。江浸月忽然撕开渗漏处的自粘卷材，露出后面蜂窝状的浇筑面：“你以为老赵为什么敢偷工减料？”
“因为上头有人要吃三成回扣？”她蘸渗水舔了舔，“氯化物超标，海砂洗得不够咸？”
沈听澜的脚步声在基坑上方打转。江浸月突然压她贴到冷墙上：“苏怀瑾，你想当救世主？”
“我想当人。”她摸出兜里的锈钢筋头，“江总闻闻，这是不是1987年那批螺纹钢的味儿？”
防水手电突然没电。黑暗中有粗粝的喘息扫过耳畔：“三十年前的钢筋…可比现在硬气。”
苏怀瑾的瞳孔逐渐适应黑暗，忽然瞥见基坑角落堆着几捆标HRB500的钢筋，铭牌上的生产日期被砂轮磨花。
“江总在集邮？”她摸到钢筋上的炉批号，“长风建设上月刚丢了一批抗震钢，不会在这儿认亲吧？”
江浸月的打火机擦亮刹那，沈听澜的惊呼从坑顶砸下来：“监理车到门口了！”
苏怀瑾被推出基坑时，看见老赵正往试块上泼盐水。几个工人拎着蒸汽养护机往混凝土面喷热气，冬施记录表上的温度栏填着“18℃”。
“苏小姐，帮帮忙。”老赵把压力机遥控器塞她手里，“试块龄期不够，您手轻点儿按。”
江浸月的声音从蓝牙耳机里渗出来：“按坏千斤顶，从你设计费里扣。”
苏怀瑾按下启动键，150KN的荷载值让屏幕狂跳。老赵突然切电源：“哎呦！压力机又犯毛病！”
监理的帕萨特卷着尘土停进场时，苏怀瑾正蹲在磅房门口啃冷馒头。监理组长抽走她手里的配合比单：“塌落度200？你们拌芝麻糊呢！”
“比不上长风建设的黑科技。”她指指正在泵送的混凝土，“C50的标号，C30的价，良心都掺进粉煤灰了。”
老赵点头哈腰递烟：“今晚就整改，您看…”
“看什么看？”监理踹翻坍落度筒，“长风那边做完三栋楼主体了，你们筏板基础还在这儿和稀泥！”
暮色染红钢筋加工棚时，苏怀瑾在废料堆里扒拉出半本施工日志。1月15日那页写着：“收到长风建材补偿款，购HRB400E替换HRB500，差价补西区民工工资。”
江浸月的影子斜插过来：“苏设计师改行拾荒？”
她扬手把日志扔进熔钢炉：“江总当年要是学冶金，炼的废铁够建十座迪士尼。”
火光舔舐纸页的刹那，老赵在锅炉房后头冲她作揖。苏怀瑾摸到兜里多出的U盘，插头沾着水泥渍——是某人在拽她出基坑时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