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同心堂

“哎呦,不知知府大人、知县大人,各位大人前来,有失远迎,有失远迎啊!诸位快里面请。”

张旸汾听见下人禀报,便着急忙慌地跑了出来。

整个人头上还带着细汗,招呼起人来却是脸不红气不喘,连脚步也不见半点儿虚浮,有力得很。

几位官员在张家大门前停下,并没有要立刻进去的意思。

这旌表仪式,当然要当着越多人的面越好。

起一个示范作用,让大家都多多学习嘛。

“诶,张老弟不必着急。来看看,咱们给你送什么来了?”

五沟县知县跟张旸汾还算熟识,这会儿也由他出面,拉着张旸汾说话。

听着县太爷这亲昵的口吻,张旸汾心里乐开了花。

他强忍着,才没在脸上露出来,只含蓄笑着:

“太爷这说的,小的愚钝,可猜不出来。”

县太爷如何不懂他这意思?

人生嘛,就是大家互相骗一骗,然后你高兴我开心,稀里糊涂地过去就是了。

他也很配合地拍拍张旸汾的肩,语重心长:

“唉~张老弟啊,你生了个好女儿啊!咱们知府大人听说了她的事儿,这不,给你们家送旌表来了!来!将牌匾抬上来!”

县太爷手一招,刚才为了方便几位大人说话而停下的乐声,这会儿又立刻响了起来。

吹拉弹唱,好不热闹。

张家门前吊着的那两盏蓝色的灯笼,在这样的环境中再看,只让人觉得无比讽刺。

易知知就这么站在人群里,看着他们“兄友弟恭”、言笑晏晏。

看着他们谦恭有礼,推拒感动,然后将旌表收下,获得百姓一片羡慕的掌声,然后一起进了张府。

想了想,易知知没有跟着人群散去,反而沿着张家的墙根,找到了张家的后门,轻轻一跃,双手抓在墙上,便翻了上去。

确定墙下无人,也没人巡逻,她才从墙上跳下。

按照古代院落一般的布局,很快便找到了正堂。

刚才那一群人,正在正堂里喝茶聊天。

虚与委蛇。

每一句话都几乎绕八百个弯。

易知知听得头疼。

好在,这些人也并没有寒暄太久。

临走前,一人拿了一份见面礼,便离开了。

等这群人一走,张旸汾挥退下人,脸上的笑一下子减了八分。

他坐回椅子上,脸色有些不太好看:

“诺儿,你一定要借此机会往上爬。只有你爬上去了,比这些人更有权势了,他们才不能每次来一趟都跟蝗虫过境一样!”

他们家虽然有些小钱,可也遭不住这些人隔三差五得就来打秋风的!

张诺连连点头:“爹,您放心!我会的。只是……妹妹……”

张旸汾脸色一沉,警告地看他一眼:

“你给我记住了,你妹妹就是自已殉节的,与任何人无关!在外面也管好你的嘴!若是被人知道了,你的前途就完了!”

张诺抿了抿唇。

犹豫半晌,他还是开口说道:“可妹妹没死就被装棺了,要是闹出动静,那些抬棺的人,肯定知道啊。”

张旸汾面色一松,随意地靠在椅子里:

“此事你就不必担忧了。放心吧,不会有人知道的。你现在就安心在家等着踏上你的仕途就是了。”

张诺见父亲一脸笃定,脸上的紧张也尽数散去。

起身,恭恭敬敬向父亲行了一礼:

“儿子多谢父亲为儿子考虑打算。”

“你我父子,不必如此客气,我不为你打算,又为谁打算?”

“是。”

父子俩之后再没提这件事,反而说起了家常。

其间,张旸汾也会将自已这些年的处事经验和为官之道讲给张诺听。

远远看着,这幅画面温馨而美好。

可当这样的美好,建立在一个女孩子的生命之上时,就让人忍不住心里发寒了。

易知知没再听下去。

她听不下去了。

转身出了张家,她也没立刻回客栈。

她觉得胸腔里有一股说不清的情绪在疯狂涌动,想要发泄出来。

可又不知道该怎么发泄。

这四年时间,她虽然一直在享受着喜怒皆形于色的快乐,可十六年不曾真正表达过的情绪,哪怕经过四年的适应,她还是用的有些笨拙。

她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

五沟县的白天,并不似海林县那般热闹,甚至可以称得上冷清。

昨晚见过的那些关着门的店铺,其中有七成仍处于关门状态。

大街上的人也并不多。

摆摊的小贩亦是寥寥无几。

整个街面给人的感觉,就只有两个字——萧条。

易知知有些好奇,但也没心情探究。

她转过一条巷子,打算回去。

今天逗留一日,明日就得赶紧出发了。

她家虽然没有地要种,但沈二叔家的地,却并不少。

挣钱是挣钱,地可不能荒!

这是原则!

才刚转过拐角,就见一家店铺前,排了长长的队。

易知知心下好奇,正好路过,便走了过去。

店铺前难得挂着匾额。

同心堂。

易知知挑眉疑惑,这算是什么名字?

听着像是跟姻缘有关,偏偏又用了“堂”字,又像个药铺了。

她顺着人流往前。

便踏进了这家店铺的门槛。

一只脚刚伸进去,随意一瞥间,便见店铺旁边的门板上,贴着一则告示:

“高价收购经炮制的上等药材。”

易知知眼睛一亮,忙收回脚,凑近了又细细看了一遍。

没错了。

是收购药材的告示。

嘿!

这么巧?

沉寂了大半个时辰的心情,此时隐隐有些雀跃了。

易知知干脆踏进门槛。

这一看,还真是个药铺。

那些排队的人,手里也都或多或少得拿着东西。

她刚才没怎么注意。

这会儿看了告示后,才意识到,那些袋子或者背篓里放着的,也许,大概,就是药材?

但药香味并不浓郁,药性应该在中下品。

不过,这不关她的事。

易知知径直奔向柜台。

那里有个小药童,正在将一些药材称出来,然后按照方子搭配起来,再打包好,交给拿着药方来买药的人。

小药童动作麻利,对药柜也格外熟悉,抓药时,更是一抓,便几乎分毫不差。

易知知看了一会儿,有些羡慕。

这技能,厉害啊!

她啥时候才能有这样的熟能生巧?

抓药的人也不少,但因为小药童动作很快,这边的队伍也走得很快。

轮到易知知时,小药童依旧是一副看起来很沉稳的样子:“药方。”

但他本就生了一张娃娃脸,板着小脸的样子,并不显得严肃,反而看着很是可爱。

易知知温和笑着:

“你好,我想问一下,你们家药材的收购价格。”

“药材收购在那边排队。下一个。”

易知知:……

这小娃娃倒是颇有几分冷脸医生,公事公办的样子。

她并不是胡搅蛮缠的人,这会儿也没为难小药童,乖乖地让开。

想了想,她干脆回了一趟客栈。

沈二正眯着眼,晒着太阳。

“二叔。”

听见熟悉的声音,沈二睁开眼。

热烈的阳光,让他忍不住将眸子眯了眯:

“知姐儿,你怎么过来了?”

“我刚才见有一家药铺在收购药材,我想着回来拿点儿药材,过去问个价。要是合适,咱们也就不用再跑那么远了。”

沈二并不在意,摆摆手:“去吧。”

他们之前出去,也常碰到有收购药材的。但是价格都给得太低,他们可舍不得。

不过,每次出门,他们还是会单独装一个小包,将各种药材单独装一些,以便买家看货定价。

易知知拿了样品包,便又跑出了门。

这次没绕远路,也没像之前那样闲逛,速度倒是快了不少。

等她再次来到同心堂门口时,门前排队的人已经少了一多半了。

她直接排到了药铺里面,远远还能听见一个中年人沉稳有力的声音:

“这位药材炮制时出了问题,定于下品,一两八文。”

然后是一个百姓惊喜的声音:

“好!好!谢谢大夫!谢谢大夫!”

中年人并没有什么情绪波动,只是淡淡地吐出两个字:“过秤。”

旁边立刻有另一个小药童麻利地过秤,称重,然后计算金额,付钱。

老乡欢天喜地地将钱揣在怀里,嘀咕着:

“今年冬天可以多添件棉衣了……”

很快便轮到了易知知。

她的身后这会儿也排了好几个人。

她将样品包放下,将一个个装着药材的布包打开。

他们种的药材品种并不多,一共不过十三样,但都是日常需要用到的。

尤其三七、金银花等种的量是最大的。

大夫看着她这一系列动作,那张平稳的脸上,难得多了些兴味,眼底还有一丝复杂的,让人看不分明的神色闪过。

“上品,上品,上品……”

一连十三个上品,易知知身后排队的人都忍不住探着脑袋看过来。

“三七、黄连……二十八文一两。半夏、苍术……一百五十文一两……”

等大夫报完价,易知知只听见身后传来一阵倒吸冷气的声音。

早听说同心堂最近收购药材的价格,比之往日翻了三四番,没想到居然这么高!

易知知脸上却没有多少表情变化。

如今各地战事起,药材紧缺,药材的价格更是一日高过一日。

她之前就打听到,再往南,到了山东附近,药材的价格还要再往上翻一大半。

不过,将他们叔侄俩运过去的时间和人力计算在内的话,这个价格,倒也还可以接受。

不过,任何时候,价总得讲一讲。

万一成了呢?

“大夫,我的药材量比较大,价格还能再高点儿吗?”

易知知的话一出,大夫都忍不住抬头看了她一眼。

心道,这人看着年纪不大,脸皮倒是厚。

看着像个读书人,倒是没想到还挺接地气。

大夫眼底划过一抹笑意:

“有多少?”

“三七、金银花、黄连量大,每种大概一百斤。其他药材量少一些,但最少的也有一斤。”

一斤?

这个重量,倒是引起了大夫的好奇。

这少年拿来的这些药材里,并没有什么贵重药材。

要真是药商,怎么可能会备一斤的药?

“十四种?”

大夫试探地问了一句。

却见这少年淡笑不语。

大夫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好!你先拿来,咱们到时重新定价。必定给你一个满意的价格。”

易知知笑开:“大夫大气!您稍等。”

“好。”

等易知知一走,大夫迅速将排在易知知后面的八个人的药材判断出品质,便让小药童称重去了。

他自已急忙跑去了后堂,回了自已房间。

从书架上拿出一个木盒,打开盒子,拿出一张纸。

那纸上是一张画像。

大夫细细看了看,随即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然后细细将画收起来,又去书桌前研墨,写下一张字条:

“目标已到。”

而后,将纸条上的墨迹吹干,起身去鸽笼中抓出一只信鸽,将纸条塞进信鸽脚上绑着的竹筒中,轻轻放飞信鸽。

看着信鸽扑棱着翅膀飞远,大夫将手一背,哼着小曲,迈着方步,重新回到药铺,在方才的位置坐下。

那模样,正经地仿佛刚才哼曲的人不是他似的。

这会儿药铺里还有两个抓药的人。

但并不妨碍两个小药童对视一眼,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然后,相视一笑。

*

易知知回到客栈,一把拉起沈二:

“二叔,找到冤……呸!找到买家了!快!把东西送过去!”

送晚了人家后悔咋整?

沈二叔被直接拽下了车,整个人踉跄着站稳,理了理衣裳,还有些无奈:

“知姐儿,稳重些,别这么毛躁。说说吧,卖了多少钱?”

易知知凑近了他一些,小小声说:

“三七,二十八文一两,还能往上涨。”

“我去!真是冤大头啊!”

易知知:……

“叔,你怎么能这么称呼咱们尊敬的顾客呢?太不礼貌了!”

沈二:……

给了她一个白眼,“别以为我刚才没听出来,你那个停顿是几个意思。”

易知知眨眨眼,装无辜。

沈二轻哼一声:

“好了,上车,指路!咱们挣钱去!”

易知知立刻跳上驴车,手指往前一指:“出发!”

简单的两个字,硬是被她喊出了“出征”的气势。

沈二将鞭子一甩,拉着缰绳,赶着驴车,顺着易知知指的方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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