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真的很瘦。
这会儿站起来,身上那身原本看着正正好的衣裳,便变得松松垮垮的。
大抵是很长时间没站立过。
这会儿突然站起来,她的双腿便是一软,整个人往后倒去。
“诶!小心!”
众人惊呼一声,都下意识伸手过来,想将她扶住,免得她跌倒。
她自已也忙伸手往后,身体靠在身后的大树上,这才稍稍站稳。
众人松了一口气。
她轻轻喘息两声,仍有些惊魂未定。
过了一会儿,才安抚下剧烈跳动的心脏,慢慢抬起头来,看向眼前这些满眼善意的陌生人。
哪怕瘦得只剩皮包骨,她的容颜看起来依旧美丽动人。
薄唇发白,因为长期缺水,嘴皮也有些干裂,但却丝毫不影响她的美貌,反而让她整个人都透着一丝破碎的美感。
“求你们,别报官。一旦被我家人找到我,他们会再杀我一次的。”
虽然她并不惧死,甚至在被救上岸之前,她早就已经做好了去死的准备。
可他她被救了。
她有了活下去的可能。
她不想死!
村长皱着眉:
“你家里人为何要杀你?你爹娘不管?”
不知想到了什么,那姑娘眼中闪过一抹嘲弄:
“他们嫌我丢人,巴不得我去死。”
原本,族人是打算用绳子绑住她的。
是她的爹娘,她的亲生爹娘,亲自提议换成铁环的。
因为他们担心绳子被河水泡久了会烂,会让她逃脱!
村长眉头皱得更紧了。
他向来就讨厌那些宗族里的长辈,仗着族人给的一点儿小权力,不思量着怎么保护自已的族人,就是一门心思祸害人,完全背离了宗族一开始存在的意义。
他声音中也夹杂了几分怒气:
“这不是滥用私刑嘛!行,姑娘,我们不报官,你先在村里住下……”
村长说到这,感觉有人拽了拽他。
他扭头看过去,一个婆子朝河岸边给他使了个眼神。
村长扭头看过去。
村长:⊙△⊙
连忙收回视线!
哪怕已经看过一次了,可这么猛不丁看一眼,还是让他这个老人家受到不小的冲击啊!
个完蛋玩意!
就不能说话提醒他?非得让他再看一眼的!
村长缓了好一会儿,还觉得自已的心脏噗通噗通地跳着,好像要从嘴里跳出来了似的。
他忙自已抚了抚胸口,这才重新开口问那姑娘:
“姑娘,那筏子上那个……”
那姑娘见村长松口,刚松了一口气,见他突然停住,心又猛地提了起来。
见村长往河岸边看,她也抬眼看去。
只是,这周围这会儿已经挤了不少来看热闹的人,她站不直,根本看不到。
直到听见村长说话,才意识到他刚才在看什么。
那姑娘眼中划过一抹痛色。
她眼眶倏然红了,泪水忍不住落下:
“是我对不起他!是我害了他!他明明已经躲进了庙里,如果不是为了帮我,他不会死!呜呜呜!”
明明身体已经很缺水,可这一刻,她的眼泪却怎么都止不住。
众人只是疑惑地看着她,不明所以。
易知知想到那木标上写的话,心里暗想,看这姑娘的反应,那木标上所写,只怕并不是实情。
村长见她哭得这样伤心,心里也不免跟着难受,忙柔声劝着:
“姑娘,你也别太难过。你如今这身体,看着实在不太好。若是太过激动,怕是身体承受不住。不如这样,你先跟我们回去,吃点儿东西,缓一缓情绪,咱们再说别的。你看,如何?”
“是呀,小姑娘,你这太激动,一会儿怕是得撅过去了。先回去吃点儿东西。之后的事,之后再考虑。”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七嘴八舌地劝说着这小姑娘。
劝了半天,好容易将人给劝住了。
那姑娘擦了擦泪,点头:
“好,谢谢各位大叔大婶大哥大姐。今日之恩,恩娘日后做牛做马,必定报答!”
她轻轻福了福身子,行了一个礼。
用衣袖抹了一把眼睛,将模糊双眼的泪水擦去,
“请容我将他包裹起来。免得吓到大家。”
她说着,推开身后的树,艰难地迈着两条还有些发软无力的腿,一步步走向人群。
人群缓缓散开,为她腾出一条路来。
她深一脚浅一脚,跌跌撞撞走到河岸边。
当看到竹筏上时,她的眼泪再一次忍不住滚落下来,双腿一软,整个人便扑倒在地。
众人忙着要上前去扶她。
她却已经就这么趴着,一点点朝竹筏爬去。
等爬到岸边,她坐起来,脱下身上的外衫,铺在地上,然后倾身,小心翼翼地将其放在衣服上,然后慢慢裹起来:
“明远哥哥!对不起!是恩娘对不起你!我不该向你求救的!对不起!若有来世,希望你能投入一个好人家,一生无忧。恩娘愿用自已的所有去换!明远哥哥,一路好走。”
她将外衫包起来,抱在怀里。
然后才扶着地,缓缓站了起来。
转身,朝众人福身,又是一礼:“麻烦大家了。”
众人只觉得这姑娘让人心疼得紧,一个个忙都劝她想开些。
而后,村长便让一个婶子,扶着恩娘去了他家。
不过,恩娘没肯进去。
她虽不嫌弃明远哥哥,但她知道,大多数人家都是有忌讳的。
她只抱着外衫,站在门外:
“村长爷爷,这些您愿意收留我。我就不进去了。我这里还有一贯钱,劳烦您给我几个馒头就好。剩下的钱,我想先在村里租一个住的地方。”
得救的突然,她一时间还没有回过神来。
她要继续活下去了。
可要怎么活呢?
她现在脑子乱糟糟的,什么都想不到。
村长劝了几次,她都没答应,便没再劝,只是进了自家院子,让自家老婆子给准备了几个馒头,还有一碗水。
他自已又先跑出来,跟这姑娘说起村里的情况:
“咱们村子是上泉村,村子不大,空的屋子倒是多,但都是些破烂屋子,如今也就是天暖和了些,勉强还能住。但也用不了那么多钱,一个月给个二十文就行。你就先给一个月的,先住下来,以后再说。”
村长说着,从她刚才递过来的那串铜钱上,数出二十个。
又将绳子拴起来,递回给她。
村长媳妇这会儿也拿着馒头和水出来了。
村长忙招呼恩娘:
“快吃吧。”
“村长爷爷,还有这馒头的钱,您也收了吧。”
村长摆摆手:“不用。就是几个粗粮馒头,不值当什么。你吃着。要是不够,家里还有。”
恩娘忙摇头:“够了够了。”
“行,那赶紧先把钱收起来。等吃完了,再跟爷爷好好说说到底咋回事儿。爷爷也给你出出主意。当然,你要是不想说,咱们就不说了。来来来,吃饭。”
村长等她将钱收起来,便让自家老婆子将馒头和水都递了过去。
恩娘忙千恩万谢地接过,抓起一个馒头,便啃了起来。
只是,没吃两口,便噎了一下。
村长两口子慈爱地看着她:“慢点儿吃。”
一边,将水凑到她嘴边,
“喝点儿水顺顺。”
恩娘一口气吃了两个馒头,喝了三碗水,便吃不下了。
她打了个饱嗝,有些害羞地红了脸:
“我吃得太多了。”
“嗨!年轻娃娃嘛!就要多吃!能吃是福!快跟你爷爷去看看房子,先好好休息休息。瞅瞅,可怜见的,怎么就瘦成这样了。”
村长媳妇一脸心疼。
这姑娘长得好看,哪怕瘦脱相了也好看。可要是养起来,脸上身上长些肉,白嫩的,到时候指不定跟知姐儿不相上下呢!
“好。谢谢奶奶。”
村长没带着恩娘走太远。
村子里空着的房子确实多,但也不像易知知他们刚来那会儿那么多。
尤其是四年过去,还能正经住人的,就更是少得可怜了。
村长家所在的那条巷子里尽头,倒是还有一个空院子。
院子不大,也没大门。
但就是好在是在巷子尽头,整个巷子就算是个大门了。
恩娘一看,便决定住下了。
她没什么力气再走路了。
而且,这里背靠着山,前面虽然都住着人,但处在巷子深处,平时也不会有太多人来。
相对还算清静。
村长见她这么快就定下,也没意外。
这个院子,确实是村里目前所存不多,还算不错的了。
周围都住的人,还算安全。
可又深处巷子深处,还算安静,正是适合这姑娘的。
“行,那你先住着。一会儿,我让人给你送床被褥来。虽然是旧的,但也还能凑活着用,你别嫌弃。”
“不会。已经很感谢了。真的,谢谢您。”
恩娘朝着村长深深鞠了一躬。
村长摆摆手:“我先回了,你自已四处转转,有啥事就来找我。”
“好。”
等村长走了,恩娘却没有四处转悠。
她累得一屁股坐在地上,看看四周,将外衫紧紧抱在怀里,轻轻笑了起来。
笑着笑着,眼泪便止不住掉了下来:
“明远哥哥,你看到了吗?这世上是有好人的!这世上明明是有好人的!可为什么那些豺狼,都聚在一处?连好人,也只聚在一处?为什么啊?”
若是当初遇到的是这里的人,明远哥哥是不是就不会被欺负得出家做和尚?
在帮了她以后,是不是就不会死?
那些恶魔!
他们披着人皮,却吃着人血!
他们不得好死!
明远哥哥,你放心,我会为你报仇的。
你等等我。
哭着哭着,她又突然笑了起来。
她活了!
她没死成!
那些害了他们的人!
那些动手杀了明远哥哥的恶魔!
终有一日,她会让他们血债血偿!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
村长带着人离开后,易知知等一群没洗完衣服的,一个个都往其他地方散开,重新找了个地方继续浆洗。
这下子,所有人说的话题,一下子都集中在了恩娘的身上:
“你们说,那姑娘是个什么情况?我看那……那个东西放的位置,有点儿那啥啊。”
“你别说,你这一说,我也觉得怪怪的。这怎么看着,像是浸猪笼呢?”
“那那姑娘……”
“我记得,之前那筏子上好像有个写了字的木牌吧?”
“咦?你这么一说,我也想起来了。好像是有这么个东西。”
一群人伸长了脑袋,往此刻仍旧停在岸边的竹筏上看:
“咦?怎么没了?”
“是不是刚才拉的时候,不小心掉了?”
“一群睁眼瞎的老娘儿们,那木牌子就算还在,你们知道那写的是啥字吗?”
众人一听这话,都忍不住大笑起来。
有人想起了之前的事儿,扯长了脖子找易知知:
“知姐儿,你先前上了竹筏,你看见那木牌子上写的啥了没?”
易知知突然被点名,手指一顿,抬起头,笑了笑:
“看婶子说的,我那会儿只顾得上救人,眼睛里只看见了那串钱,哪儿还顾得上看别的?”
她这一说,大家便也都跟着笑了:
“哈哈哈!要是我,我也只看得到钱!”
“哈哈哈哈!你个财迷!”
“我就财迷!你不财迷?”
“迷!咋能不迷?谁能不迷?”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这个话题就此被揭过去了。
易知知抿了抿嘴角,低下头,继续洗衣裳。
“此女宋家堡人,年二十有一,僧年二十二岁。二人盗奸。女死,则仁人君子取此钱买棺殓之。见者不必救,救而收留之者,男盗女娼。”
她眼眸中悄然闪过一丝冷意。
两条人命。
如此轻飘飘被决定。
甚至未曾经过律法审判。
多么可笑!
宋家堡……
她记得,是在上泉村以西的五沟县。
挽春姐姐之前被卖去的张员外家,好像也是五沟县的。
嗯……
那这次出去,要不要去五沟县看看?
*
五沟县县城。
张员外家。
张员外张旸汾脸色铁青,看着跪在地上的女儿:
“慢姐儿,你当真要违逆爹爹?”
张慢慢看着坐在主位上的父亲。
这一刻,他只觉得记忆中那个疼爱自已的父亲已经渐渐走远,消失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这个一脸冰冷,要求她为死去的未婚夫殉情的父亲。
哦。
也说不上殉情。
毕竟,她与未婚夫连面都没见过,更谈不上什么情。
她是要被殉节!
贞节的节!
只因为,有了这样的“贞洁烈妇”,张家就会得到夸奖,不论是县令,还是知府,都会给张家优待。
她要用自已的死,用自已的节,去为父兄换一个光明无量的前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