俩人绣了一会儿,玉无瑕才从那间小屋出来。
她一边脱下身上外罩的一件衣裳,一边往水井边走:
“你们不是去狗蛋家吃席了吗?怎么过来了?”
挽春抬起头,看着她的动作,眼中都是赞叹:
“这好看的人,果然不管做什么都好看哇!”
玉无瑕听见这话,微微红了脸颊,抬头嗔她一眼:
“胡说什么?问你话呢!”
“嘿嘿。”
挽春笑了一声,一点儿没觉得尴尬,
“这会儿早结束了。你别说,春梅姐那小相公跟她真的挺般配的。你是没看见,狗蛋闹腾,他也温柔地哄着,一点儿没生气。一看就是个脾气很好的人。”
玉无瑕垂眸笑了笑,洗干净手,将盆里的水倒远了些,这才擦了手和脸走过来:
“今日是大日子,人多,他做做样子,也未可知,别被男人一时的表现骗了。”
“确实有这种可能。不过,这就不是我们该操心的事儿了。春梅姐那身力气,也不是吃素的。”
“嗯。”
玉无瑕走过来,看了看两人手里的绣蓬,便回屋拿了自已的绣蓬出来,坐在他们身边,捏起了针线。
刚绣了两针,她突然抬头,眸光认真地看着易知知和挽春:
“知姐儿、挽春,听我一句劝。如果没有做好万全的准备,那么宁可自已苦点儿累点儿,千万别成亲。
“男人靠不住。他们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将一个可爱活泼的闺中女子,一步步驯化成一个端庄、贤惠、温雅,没有自已思想的木头。
“可等这些可爱的女孩子真变成木头了,那些男人们倒又不乐意了,开始嫌弃这些木头们不够知情识趣,然后开始三妻四妾,花天酒地。
“而实际上,他们的嫌弃就是在为自已的花心找借口,为自已开脱,反而让你承受心理的折磨,以为真的是自已不够好。
“可三心二意,说到底就是无情无义!他们不会因为你们的痛苦而同情你们,反而会冷眼旁观,甚至于为之兴奋,这让他们觉得他们真是魅力无穷。
“咱们村风气一直不错,又有村长在,就算不成亲,你们的日子也不会难过。反而若是嫁给不靠谱的人,人生反而剩下的都是痛苦。”
易知知和挽春不由都看向她。
易知知眼中带着疑惑,她不明白,什么样的经历,才能让她说出这样略显极端的话。
挽春倒是跟着笑了:
“我如今出家了,可嫁不了人了。”
玉无瑕一听,就知道,她没将自已的话放心上。
她抿了抿唇,微微敛下眸子,缓缓说道:
“我之前成过亲,嫁过人。可你们知道我为什么会被流放到这里吗?”
在两人疑惑的目光中,玉无瑕眸光望向远方,陷入回忆中,
“那是因为那个畜生逼我卖奸。我不同意,他便打我。第一个男人在他帮助下,强行成事,但因为价格没谈拢,两人打了一架。
“于是,他又找了第二个人。他不知道,我早做了准备。他一带人来,我便用那根舂衣的棍子打了他。他被我打得下不了床。他家里人便报了官。
“县太爷都说我做得对。可因为我与那畜生的夫妇关系,我这个妻子打了丈夫,犯了法,就得受罚。于是,我被判了流放。临行那天,他娘拿着休书来,休了我。
“可笑吧?他若没有这层身份,我当时便是将他打死,全天下都得为我鼓掌,赞我一声‘贞洁烈妇’!”
玉无瑕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没有半分波澜,仿佛在讲述着别人的故事。
但那双眼睛里,却都是冷嘲。
易知知和挽春二人,却只觉得心疼。
直到多年以后,易知知依旧能够想起那天玉无瑕说这番话时,脸上那轻蔑、嘲讽的表情。
*
三月的盛国东北,已经化冻,河面上冻了一个冬天的冰,已经渐渐化成了水。
这天,易知知正带着小宝,在村头的河边窄处洗衣服。
冬天换下来的棉衣、被单、床单,这些大件,在家里洗实在发挥不开。
所以,河里的水温度刚刚升上来的时候,便有人开始在河边洗衣服了。
不过,易知知一直嫌冷,一直拖到现在才来。
小宝和村里的孩子们一起,在河滩边玩耍。
易知知和挽春、狗蛋姑姑凑在一起一边聊天,一边洗着衣裳。
不过,洗衣裳的只有易知知和挽春。
狗蛋姑姑单纯是坐在她们身边陪聊的。
嗯。
她家衣裳,有她男人在河的另一头洗着呢!
挽春看了好几眼,最后还是忍不住说了一句:
“春梅姐如今是要熬出头了吧?姐夫看着,是个认真踏实干活的。”
听说,自从姐夫嫁过来后,一向把自已当老黄牛使唤的春梅姐,如今都被姐夫抢了活了。
狗蛋姑姑那张古铜色皮肤的脸上,晕出一抹红晕,但看向自家男人的目光却格外柔和,说话也是格外直爽:
“他是真的很好。家里的活,都抢着干,不让我碰。说以前我辛苦了,以后有他呢!自从与他成了亲,我才发现,成亲真的很好。”
挽春忍不住笑:
“那是因为春梅姐碰到了个不错的人。”
此刻,看着春梅姐眼里的笑容,她不由想到前几日玉无瑕说起自已的婚姻时,那眼神里的冷意。
挽春不由打了个寒颤。
婚姻真的好可怕。
能将一个人改变地这么彻底。
“诶?那是什么?”
不远处,一个婶子洗得累了,正抬头,将额前的碎发扒拉到耳后,就看见河面上有什么东西飘了下来。
不少听见的人,也都齐齐抬起头看去。
不过,离得有些远,并看不真切。
“是上游谁的衣裳吧?”
看那样子,有点儿像。
众人纷纷应和:“看着倒是像。谁有长棍子,一会儿赶紧拦下了。回头让人去问问。”
这年头的衣裳,可是很精贵的。一个人都落不到一身,大多数时候是一家子几口人合穿一身衣裳,谁有事出去谁穿。
十岁以下的小娃娃,基本都是没衣裳的,平时都是光着屁股到处跑。
他们村倒是还不至于如此。
各家各户手里都有些银钱,家里吃的穿的虽算不上太好,但一人一身衣裳还是有的。
有不少人都停下了动作,静静等着那“衣裳”漂近了,好拦住。
只是,“衣裳”根本没等到。
等那东西漂近了,众人才发现,那哪里是件衣裳?
分明是个竹筏,上面载着个被铁环将四肢捆得严严实实的姑娘。
“天呐!这怎么是个人?!这谁这么缺德?把个姑娘家捆在这竹筏上?!快来帮忙,把那竹筏拉过来!”
不知谁惊呼了一声。
众人再顾不上洗衣裳了,纷纷找木棍,想办法找水流窄的地方,企图将这竹筏拦住。
可水流虽慢,在岸边拿着木棍想拦船,那是不可能的。
眼见着不奏效,便有人着急地跳下了水。
易知知她们在的地方离人群远了些,这会儿见上游那些人闹哄哄的,三人也都站起了身,踮着脚尖,伸长脖子看着。
易知知到底习武,耳力眼力都不错。
方才没注意,这会儿专注去听,很快便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她忙将洗了一半的床单重新塞回盆里,一边说:
“挽春,春梅姐,帮我看一下小宝。”
话音未落,她便朝上游跑去了。
她的速度很快,没一会儿就跑到了人群最前面。
这会儿已经有好几个人跳下水了,正极力拦着竹筏。
岸边的人也都在努力将竹筏往岸边拉。
众人齐心协力,竹筏倒是停在水里了。
只是竹筏长度并不够长,不过四五个人挤成一排,便再塞不下人来拉了。
这么几个人的力气,实在无法与水流抗衡,只能勉强将竹筏拉到水边,却一直上不了岸。
易知知看了一眼,掀起裤脚,抽出一把匕首,便跳上了竹筏。
竹筏实在太小,长宽不过刚刚够装下一个瘦弱的小姑娘。
易知知上了竹筏,也只能岔开腿,站在那小姑娘的腿两边,努力稳住自已的身子,然后弯腰。
手起刀落,那捆着姑娘的四个铁环便应声而碎。
那姑娘自始至终未发一言,就只是那么静静地看着头顶的蓝天,眼睛空洞无神。
易知知看了一眼她头旁边放着的木标,还有另一边挂着的一串铜板,眉头皱了皱。
她将匕首收起,一手捞起那姑娘,另一手拿起那串铜板,脚尖一点,便跳上了岸。
“啊!”
易知知两脚还没站稳,就听见一阵尖叫,吓得她差点儿一个踉跄。
她连忙稳住下盘,这才扭过头去,朝尖叫声来源看去。
“头……人头……”
只见几个婶子伸着手指,颤颤巍巍地指着竹筏。
易知知扭头看去,只见那竹筏的中下部,正静静地放着一颗腐烂不堪的圆形物体。
她眉头一皱。
满怪刚才觉得这姑娘大腿的部分看着奇奇怪怪的,原来竟是垫了东西。
想到那木标上书的几句话,易知知抿了抿唇,手指轻轻一弹,一道内劲飞出。
衬着竹筏被众人因为惊吓而松开时的颠簸,那块木标轻飘飘地漂入了水中。
字面朝下。
易知知眉梢一挑,满意了。
有胆大的,此时反应过来,忙又将那竹筏拉住。只是也不敢再往竹筏上看一眼。
这会儿已经有人找来了绳子。
一群人合力将竹筏捆在岸边。
也有人急急忙忙去找村长。
还有人忙着将河里的人拉上来,又催着人赶紧回家换衣裳,喝姜汤。
众人一阵忙碌。
易知知已经带着那姑娘找了个地方坐下,又将那串铜板塞到了她的怀里。
挽春和春梅姐一人端着个木盆走了过来。
俩人身后还跟着一群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的小家伙们。
易知知忙站起来,挡住这群小家伙的视线,问挽春:
“你洗完了吗?”
挽春点头:“嗯,洗完了。”
她今天要洗的东西本来就不多。
“那麻烦你把小宝一道先带回去吧。这里,有点儿事,不适合小孩子在。”
挽春刚才就注意到了易知知的动作。
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但也没反驳,点点头,转身招呼着孩子们:
“孩子们,咱们回去吧!今天早上的课,可还没有上完呢!玩了一早上,姐姐教你们的东西都还记得吗?”
小家伙们齐齐仰着小脑袋,迫不及待回答:
“记得~”
“那我们一边念,一边跟姐姐回去,好不好?”
“好~”
“那姐姐起头~天地玄黄,宇宙洪荒,预备起!”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孩子们稚嫩的小嗓音,跟在挽春的身后,朝着女娲庙走去。
晨起的阳光照在他们身上,仿佛为他们添上了一层光晕,柔和而美好。
易知知看着那一行人走远,接过狗蛋姑姑手里的木盆:
“春梅姐,谢谢你。先放着吧。等这边儿完了,我还得洗。”
狗蛋姑姑点点头,将木盆直接放在了树下,这才绕过易知知,往河边看来。
知姐儿刚才明显是要挡着什么,不让孩子们看。
她倒是好奇得紧。
只是,这一看,她差点儿没将隔夜饭吐出来。
她男人见她过来凑热闹,便也跟着过来了。
可他到底还是慢了一步,没能拦住她。
这会儿见她扶着树,吐的难受,一见心疼。
村长很快便来了。
小老头喘着气,吭哧吭哧的,两条老寒腿艰难地迈过来。
看了一眼竹筏,小老头差点儿没将刚吃没多久的早饭吐出来。
他忙扭过头,不看了,问众人:“你们说的那姑娘呢?”
“在这儿呢!”
有人给他指了路。
村长顺着看过去,只见一个看起来不过二十岁左右的姑娘,正软塌塌地靠着树坐着,整个人看起来呆呆傻傻的,眼睛空洞,没什么反应。
这姑娘长得很漂亮。
只是,也不知是饿得,还是以前就没吃饱过,脸颊瘦得几乎有些脱形了。
他背着手,走过去,弯下腰,尽量用最柔和的语气跟她说话:
“姑娘啊,你是哪里人啊?你怎么会被绑在竹筏上?”
那姑娘依旧只是呆呆的,没反应。
村长想了想,直起身,看向众人:
“报官吧。”
“是。”有人应了一声,就打算走。
那个一直没任何反应的姑娘却突然站了起来:
“不要!不要报官!”